第十七章 圣训

      亥时三刻,戏志才的房中依然点着烛火。
    张角轻轻迈进门槛,见戏志才端坐房中,秉烛夜读《太史公书》,也就是后世的《史记》。
    典韦也跟进屋,不小心头磕门框,发出了“咚”的一响。
    戏志才右眼眼皮微微抬了一下,仍旧端坐读书一动不动。
    “可以啊,夜读项羽本纪……先生是把我当成辜负范增的项羽了?”张角背着手在绕到戏志才身后笑着说道。
    戏志才本不想说话,见张角嬉笑,还是压不住心中怨气,将竹简一把丢到一边,拍着案台气鼓鼓地说道:
    “天公若有项王一半的实力,我便没有什么可争的。可那是五万精兵呐,到嘴的鸭子,不要?只要我们拿下黑山军,就能拿下常山国,进而复夺冀州、雄视天下!哎……算了,兵家大事说不清,大不了将来被赤帝一道砍头罢了!”
    戏志才气的将胡子一角吹起,完全不顾君臣之仪。
    张角倒是不生气,弯腰拾起《太史公书》,吹了吹土,塞回戏志才手中说道:“志才先生休说我不学无术,随便捡两个字试试。”
    戏志才皱着眉头看着他,手指在竹简上摸索着,突然眼珠一转,指着一行字说道:“虎狼。”
    张角略作思忖,笑着指了指戏志才,起身背手,朗声诵道:
    “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杀人如不能举,刑人如不恐胜,天下皆叛之。怀王与诸将约曰:‘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闭宫室,还军霸上,以待大王来。故遣将守关者,备他盗出入与非常也。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而听细说,欲诛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续耳,窃为大王不取也。”
    此时《史记》仍是禁书,戏志才自以为张角才疏学浅,想用“虎狼”隐喻张燕进行一番劝谏,却没想到这禁书华章竟被张角一字不落的流利背出。
    戏志才一边数着书上的字,一边瞪大了眼睛。在这个学文二十余载的儒生眼中,月色下的张角简直如同文曲星下凡,周身散发出隐隐圣光。
    “不要背了!主公,我刚刚无礼冒犯,还请责罚!”被镇服的戏志才,诚心诚意地俯身下拜。
    见自己在学问上盖过了戏志才,张角心中一阵暗爽,手上却连忙搀起戏志才,轻抚其背说道:“我说了,先生是一心为公,我从来没有怪罪过先生。只是我不杀张燕,不仅是心存一善,却还有一层考虑……”
    张角端坐戏志才对面,严肃的问:“先生谋兵事久矣,可曾谋过天地?”
    “天地?”戏志才抬手轻搔后脑,反复琢磨着却没有头绪,只得尴尬的说道:“我才疏学浅,还请主公点拨。”
    张角说道:“先生只读《大学》却没上过小学,不知道情有可原。我中华大地形势西高东低,呈阶梯状分布……”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拿出了《太平要术》,却将有经文的一面朝下,将卷轴背面在戏志才面前徐徐展开。
    只见随着卷轴展开,一副潦草的雄鸡图样在戏志才的瞳孔中慢慢绽放开来,正是张角闲时凭记忆画的中国地图。
    “常山大概在这里。”张角指着地图上部的一个点说道:“西面并州对冀州诸郡有‘以高打低’的地利优势,更有数万骑兵在我卧榻之侧,对此我们根本无天险可守,这就是常山地利之弊。”
    虽然这只是21世纪的小学地理知识,可戏志才从未在如此宏大的视角上审视各州地势高低之别,此刻如同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被这番地势之论深深折服,只知连连点头。
    “此外,我们亦不得天时。”
    张角起身,打开窗子,任子夜寒风吹进房内,指着窗外皎洁明月说道:
    “有位姓罗的大才子说过,天下大势,合久必分。眼下灵帝……就是汉天子,虽然昏庸无道,可是他刚刚解了党锢之禁,又宣称击败了我们,整个帝国正处在最后一抹落日余晖中。此时我们出手,一定会被群起而攻之。这便是天时之弊。”
    “主公,既然我们打出了‘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旗号,就一定会面对赤帝的打压,难道要坐等汉室自己灭亡吗?”
    戏志才质疑着张角的说法,毕竟在公元184年的冬天,还没有人会想到几年后群雄逐鹿、三分鼎立的样子。
    “非也!我们不是坐等,而是要闷声发大财!”
    张角信心满满地说出了今夜的核心主题。
    “发财?”戏志才眉头一皱。
    “不是指金银,而是指人心!只要给我们几年时间积攒实力,把战败丢掉的民心夺回来,到时候无论在哪,我们只要出手,就一定能一举掀翻整个天下!”
    民心……戏志才如梦方醒的望着张角。在他眼里,此时的张角不仅是一位学问深厚的大才,还是一个俯瞰天地、谋定万世的雄主。
    “所以眼下,张燕绝对不能杀。张牛角叛天之人,死有余辜。可我们要是杀了张燕,别人会说我们是贪兵逐利的匪类。且不说天下民心,光这几万兵恐怕就要走一大半了。”
    戏志才听张角说自己是“贪兵逐利”之人,羞愧不已,红着脸说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在下今日受教了!”
    “哎,志才先生,折煞我了。深夜叨扰,我还是要来求教于先生!”
    张角侧身到戏志才耳边,低声说了一番谋略,手指还不住在条案上比划着。
    “此计可行!”
    戏志才听罢连连拍案叫好,又略想了下说道:“不过具体内容还要再仔细斟酌,兹事体大,不可擅改,务必要思虑周全。”
    二人又在屋内研究许久,直到寅时初刻,张角才叫醒睡眼惺忪的典韦从戏志才屋中离开。
    自翌日起,张角便将一应事务全权委托张宝、张梁和张燕三人处置,自己却以参详天数为名,每日白天带着典韦探访幽景奇胜,晚上与戏志才连夜密谋,直到深夜子时方散。
    直到十日后的一个夜晚,一个消息突然在山寨中传开。
    “快走!有流星降落后山!快去看看!”
    很快,上千人举着火把赶到了后山,以一块炫黑巨石为圆心,围成了一个圆阵。
    只见那巨石一半露出地表,一半深陷土中,在地上砸出了一道深坑。
    “你看,上面还有字啦!”
    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却都不敢近前观瞧,好像这陨石会咬人。
    “都起开,天公来了!”
    在张宝等人簇拥下,张角穿过人群,走到陨石跟前。
    围观的众人在寒风中屏气凝神,等待着张角给他们解释这个超自然现象的答案。
    张角围着巨石转了三圈,在有铭文印记的一面站定,举起火把对着石面,手指轻轻抚摸着铭文,发出一声声啧啧惊叹。
    “天公,这是个啥?”人群中有人发问。
    “呀呀呀!神迹啊!”
    出乎众人所料,张角突然收回了手,对着陨石倒头下拜,连磕了三个响头。
    围观众人不知端倪,见张角都磕头,二话不说,也学着跟着磕头。
    张角起身环视众人,深吸一口气说道:
    “兄弟们!这是黄天大帝降下的圣训!”
    “黄天大帝显灵啦!”众人又下拜磕头。
    张角朗声说道:
    “你们看,这上面的铭文,是古神仓颉所造的鱼纹楷书!”
    “唔!”众人一通惊呼,显然被古神仓颉震住了。
    “这黄天圣训共有三句……”张角举着火把对照石面,一个字一个字的解读着:
    唯信黄天以得永生!
    唯护黎庶以彰天道!
    唯奉天公以致太平!
    “天公,我们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啊?”人群中七嘴八舌议论着,显然这文邹邹的三句话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能力。
    众人议论声中,戏志才走出人群,指着石碑说道:
    “我来给大家讲讲。这第一句就是说,只要诚信信奉太平教,死后精神就能进入黄天乐土,甚至可得永生!第二句是说,我黄巾义军是要拯救穷苦黎民的,所有阻挠我们的人就是违背天道!第三句是说,只有天公将军能带领我们实现黄天大业,所有人都要听天公指挥!”
    这几千人都是山野之人,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神迹,直以为自己成了被黄天选中的孩子,有幸参与到改天换地的澎湃大业中,无不欢欣鼓舞,士气大振。
    人群中,张宝也听的十分激动,和几个壮汉兴奋的朗声大笑。只有略有才学的张梁皱着眉头,似乎觉得事有蹊跷,可是又不便明说。
    听戏志才解释完,张角并不急着发言,而是静静地观察着众人的反应,就像刚刚表演完的魔术师,面无表情地等待着观众的惊叫。
    这当然不是什么陨石,而是张角在后山发现的一块顽石。至于那三句圣训,就是他和戏志才近日谋划的成果。
    而连戏志才都不知道,那所谓鱼纹楷书,就是两千年后的简体字,估计大儒郑玄到此,也根本认不出文意。张角使出这一手,就是要将圣训的解释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见众人果然如预期般反响强烈,张角冲戏志才微微点头。只见戏志才带头,所有人再次下拜。
    不过这次他们拜的,是张角本人。
    自此夜之后,天公将军获得黄天圣训的传说就在常山乃至整个冀州迅速传播开来。
    三句铭文被成为“甲子圣训”,刻成石碑立在山脚下和正堂门口,正堂也由聚义堂改名为“圣训堂”,简称圣堂。
    至于那颗具有神话色彩的“陨石”,则被典韦抬进了一座山洞之中,秘密保存了起来。
    就这样,具有神话色彩的甲子年在一场瑞雪中走向终点。
    鹅毛大雪中,张燕和侯成、郝萌、宋宪三人在山林中御马徐行,边走边谈着。
    “燕帅,一招错,招招错,要我说当初您就不该答应张梁,咱们把张老道和张牛角一锅炖了,省却多少事!”侯成埋怨着,心不在焉的射向一只灰兔,却连跟兔毛都没射中。
    “说你傻马上就冒鼻涕泡!不答应他们,靠你收四万黑山军?燕帅,有句话叫亡羊补牢,尤为未晚啊!”郝萌同样弯弓搭箭,却也没有射中那只灰兔。
    “这个‘天降圣训’搞乱了我所有计划,原本想在战场上下手的,现在看,最快年前就得动手,不然兵和命都没了!”
    张燕说着,举起了一个刻着燕翅雕花的精美弹弓,搭上一块铁丸,“嗖”的一声,直中狡兔后腿。
    “好身手!”宋宪下马连忙赶去捡起灰兔,笑着送到张燕手中。
    “燕帅,是三腿兔!咱这也是天降吉兆啊!”三人谄媚恭维着,只有张燕面色凝重说道:
    “妈的,这山上最近是越来越邪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