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契机

      霍屿说是傍晚的时候去看他弟弟,其实天还没黑,他就忍不住去看傅款的情况。
    祠堂是供奉亡者的地方,又阴又冷。傅款从小锦衣玉食,没吃过多少苦头。哪怕当初他偷偷从家里溜走,也很快就遇见了傅白。傅白自然不会短他衣食。
    霍屿嘴硬心软。若是他父亲来,或许会把傅款关个一天一夜。但霍屿对傅款向来纵容,不到三个时辰,他便坐不住了。
    “这半天没听见霍峥的动静了,我去看看。”
    霍屿放下妻子为他沏的茶,整了整衣摆,就要出去。
    敬霜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把霍屿看得相当不自在。
    他干咳一声,欲盖弥彰地说:“我看看他是不是出事了,真死在祠堂里,我对列祖列宗也没办法交代。”
    敬霜笑着点点头。
    霍屿重新回到祠堂。他站在门外,竖起耳朵听了听,里面没有任何声音。
    他皱起了眉毛。
    “霍峥?”
    没人回应他。
    霍屿伸手敲了敲门。
    “霍峥,还在吗?出个声。”
    这次还是没人回应。
    霍屿感到有些奇怪。他不敢随便开门,以防傅款故意诈他,装作不在的样子,实际上要趁他开门的一瞬间逃走。
    然而始终没有回话的声音,这也让霍屿感到很不安。
    他担心三弟真的会出什么问题。
    霍屿在门口踱了两步,然后想了个办法。
    “霍峥,你诈我也没用。既然你还在里面,那我就先走了。等你什么时候想清楚了,我再放你出来。”
    说着,霍屿作势转身离开。
    可在他还没有走出院落时,忽然间,他听见祠堂里有响动,仿佛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
    随后他听见傅款叫了一声,似乎是因为疼痛。
    霍屿一惊,飞速转身回去。
    “霍峥!霍峥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霍屿一边撕开门上的封条,一边向门内吼。
    傅款虚弱地喊了一声“大哥”,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封条被霍屿扯下,他推开门,左右看了看,在一个案台的后面发现一双伸出来的脚。
    “霍峥!”
    霍屿立刻跑过去,就见傅款直挺挺地躺倒在地上,面无血色。他托起傅款的上身,轻轻拍打他的脸。
    “三弟,你怎么样?哪里受伤了?”
    傅款闭着眼睛,仿佛全无知觉。霍屿额头开始出汗,他架起傅款的手臂,就要起身。
    “大哥先带你出去。”
    “大哥。”
    傅款忽然叫了霍屿一声。霍屿回头,却发现傅款对他眨眨眼。
    “就知道大哥放心不下我。”
    他这副样子,分明什么事都没有。
    刚刚的虚弱全部都是装出来的。
    霍屿的表情一怔,半天没有回过神。待他回神之后,松开架住傅款的手臂,两手盖在自己的脸上,缓慢又用力地抹了一把脸。
    “大哥?”这回发愣的反倒变成了傅款,他从未见过霍屿这个样子,他的脸上都是汗,“你怎么……”
    “出去。”
    霍屿打断傅款的话,一手盖住脸,一手指着门的方向。
    “我……”
    “出去!”
    傅款看着不对劲的霍屿,很困惑。但直觉告诉他,现在还是乖乖听话比较好。
    “好吧,我出去。”
    他离开祠堂。
    等人走远,霍屿浑身力气一松,滑坐到地面上。
    他慢慢地平复急促的呼吸,半睁着眼,看着敞开的祠堂的门,还有那些在阳光下飘浮的灰尘。
    在他身后,是一个接一个木制的牌位。小山一般的牌位自低处看仿佛将要倾倒,直直地压在他身上。
    ……
    傅谦在见大祭司。
    大祭司所在的地方位于宫城的最深处,是一座塔楼。塔楼的上下不放宫灯,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只白色的蜡烛。在蜡烛的映照下,可以看见墙上挂有一幅幅记载龙族历史的帛画。
    在银龙一族,大祭司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他能通晓万事,他的灵魂能够穿越过去、现在和未来。因为他的占卜和预知能力以及无穷无尽的智慧,在族内,大祭司是很有威信的存在。就连族长,在有重大的事情时,也多来请示大祭司。
    大祭司常年穿着一身隆重但是破旧的祭祀服装,花白的头发和遍布皱纹的脸被宽大的兜帽严严实实地遮住,只露出半张嘴和下巴。没有人知道大祭司到底活了多长时间,也没有人知道这期间是否有更换过大祭司的人选,如果要更换,又该采取怎样的办法。
    这些都是谜,无人知晓。
    大祭司似乎预感到司尧和傅谦二人的到来。他坐在圆形的地毯上,在他的对面,已经摆好两个蒲团。
    两人踩着楼梯来到塔楼的最高层,就看见等候多时的大祭司。大祭司微微抬起头,帽子的褶皱随之变了变,但依然很好地遮住他的脸。
    这是傅谦第一次见到大祭司,他打量了一下对方,从破旧的兜帽,到披风后露出的长长的龙尾。
    龙尾脏兮兮的,上面还有很多凝固的伤疤。
    傅谦收回视线,转而盯着他脚边的两块砖,好像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了。
    司尧对着大祭司一点头,大祭司两手交叠放在膝前,身子深深地伏低,对司尧行礼。
    “坐吧。”
    司尧指着其中一个蒲团,示意傅谦坐下。傅谦扭头看了眼身后的镣铐,又抬眼望着司尧。
    司尧伸手一点,镣铐脱落,砸在地面上,发出哗啦的声响。
    这回傅谦才肯坐下。
    在他落座后,司尧也坐在他旁边的蒲团。大祭司层层叠叠的衣衫里伸出一只枯瘦苍白的手。那只手伸向旁边的柜子,拉开抽屉,从中取出一块烧得焦黑的龟甲。
    随后,他的右手掌心翻上,一簇荧蓝的火焰出现在他的掌心。
    大祭司左手手持龟甲,靠近右手。两只手一接触,砰地一声,火焰像云团一般鼓起,又迅速消散成点点细屑。
    只留下一块被烧红的龟甲,上面有闪烁的金色龙文。
    傅谦默默地盯着那些奇妙的文字,司尧也在看。大祭司仔细地辨认着上面的纹路,又不停地用手去抚摸。过了好长时间后,他才把东西放下。然后拿起纸笔,写了一句话,再把纸条双手递给司尧。
    司尧单手取过纸条,展开来看。阅后,他望着傅谦,脸上闪过莫名的表情。
    “你随我来。”
    司尧带着傅谦离开了。
    他们并没有走出宫城,但司尧这次带他到了宫城比较荒凉的北面。这里是关押一些重要犯人的地方,平时几乎没有人进出,所以显得格外昏暗幽冷。
    傅谦在一条漫长的青石板路上面走,两边都是高高的围墙,墙内或许就是牢狱,因为经常会听见龙遭受痛苦时发出的低沉呻吟声。
    他面不改色地往前走。
    司尧走在他前面,他似乎并不担心傅谦会逃跑,或者从背后偷袭。除了在领地边界时,司尧手下的人对傅谦动了手之外,他再没有采取任何暴力的手段。
    这让傅谦有些不解。
    虽然他和司尧并没有太多接触,但很多事情,又不是仅仅朝夕相处才能了解到。银龙一族年轻的族长司尧是个刻板又严厉的人,他厌恶任何破坏规矩的行为。
    没错,用妖的寿命来衡量,司尧还是条年轻的龙。他虽然要比傅谦长一辈,是他的亲叔叔,但他和傅谦的年龄相差并不大。
    司尧是上一辈中年纪最小的,但他是性格最谨严,也是做事最绝的一个。处罚族内不守规矩的同类,司尧绝不会心慈手软。
    所以傅谦想,定是司尧还有什么后招在等着他,他不能掉以轻心。
    傅谦的担心不无道理。很快,司尧就抵达了目的地,停下脚步。
    他站在一口井的前面。
    井口很小,但是很深,内里黑漆漆的一片。这里是牢狱,那么这口奇特的井,也不太可能是用作储水的。
    井的旁边竖了一块木牌,上面刻着“通冥”二字。
    “龙死后,并不和凡人一样,堕入地狱,”司尧的声音响起,“但地狱是个很奇特的地方,它对于凡人死后亡魂的折磨,引起了先祖的兴趣。”
    那先祖还真是变态,傅谦在心里没什么敬意地想着。
    “于是先祖们模仿地狱造出来这样一口井,用来惩罚违背族规的族人。然而它做出来之后,却因为过于酷烈,并没有被使用几次。”
    司尧转身看向傅谦。
    “这便是经过大祭司的定夺后,要给你的惩罚。”
    傅谦点头。
    “我接受。”
    司尧用手拿开井上的盖子,最后说了一句,仿佛叮嘱一般的话。
    “井内到底有什么,谁都不知道。可能有毒虫、雾瘴、刀阵、针林……你的命运,接下来,就攥在你自己手里了。”
    “我的命运一向攥在自己手里。”
    傅谦下颌上扬,变作龙身。一条银雪般的龙出现,凌凌的光照亮了这片小小的角落。
    龙金色的眼睛没什么感情地看了站在旁边的司尧一眼,然后,纵身跃下井口。
    等到白光消失,司尧才走回井口,把盖子重新盖上。
    有人从暗处走出来,是大祭司。
    “这样做,是正确的吗。”司尧低声询问,他很少出现这般不确定的语气。
    “这是占卜的结果,是上神的旨意。”
    大祭司的嗓音沙哑低沉,吐字含混。如果不仔细聆听,很难听懂他的说什么。
    司尧沉默。
    “过去那种奇怪的卦象又出现了,”大祭司继续道,“这种卦象,老朽平生只见过两次。”
    司尧知道他指的是哪一次。
    “银龙一族向来以血统为尊,血统越是纯净,就越能获得强大的力量,我们族人代代对此深信不疑,”司尧灰色的眼睛在暗处显得更加幽深,“然而继承了上神意志的真龙血脉,却一次又一次,在那些血统不纯的后代身上出现。这对我们真是莫大的讽刺。”
    大祭司对司尧的想法不甚认可。
    “或许是,我们对上神意志的领悟,本身就有了偏差,”大祭司慢慢地说道,“或许并不是血统决定了真龙的出现。成为真龙,大概需要某种契机,我们捕捉不到的契机。”
    “契机吗……”司尧喃喃道,“我不喜欢契机,这个词包含了太多的未知和可遇不可求。”
    “但它也蕴藏着无限的机会,还可能转变为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