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

      “是的,我还跟着刑警到了公安局。”权哥应道。
    “接着,我们把志叔运回了公安局,许多技术工作在局里紧锣密鼓地进行着,直至晚上十二点多钟,发现有证据指向李后宝有杀人嫌疑。关局长、贾副局长亲自带人赶到李家,但他已经出门。接着,关局召集大家现场开会。大家说,警察的工作是不是很努力,我们查案是不是很主动,很积极?”
    大部分流浪者迟疑不决。郑航紧盯着权哥。
    “是的。”权哥喊道,“是很主动、很积极,我有亲身体会。”
    方娟已经将莫爷、黄毛、军哥都叫到她身边。莫爷接着喊道:“权哥说得对,警察做事确实非常公正,我们应该相信。”
    接着,又有一群人表示赞成。
    “那好,李后宝的事,交给警察去办,请大家放心。”郑航说,“下面我们接着说葬礼。”
    “你们会为志叔报仇吗?”有人质疑。
    “会的,我绝对说话算话。”郑航回答。
    “好,我相信您。但我们要自己办葬礼。”
    “行。”郑航说,“你们是要遵守辰河的规矩,还是破坏规矩?”
    “当然遵守规矩。”莫爷说。
    “辰河的规矩是在殡仪馆办葬礼。你们呢?”
    开始喊要自己办葬礼的愣了一下,看看身边没人附和,毫无底气地说:“当然去殡仪馆。”
    “你们没有交通工具,我们派车送志佬的尸体过去,好不好?”
    一片沉默。有人面露欣喜,有人怀疑。
    “我们不仅帮着送过去,还协助你们把葬礼办得风风光光的,好不好?”
    “好!”人群发出一阵喝彩声。
    “那你们还堵着门干什么呢?”
    流浪者犹豫不决地看了看后面被堵着的车辆。郑航的话产生了影响。徐放不耐烦地看着人群,他觉得郑航事无巨细地把办案过程讲出来没有必要,但事情的发展很奇特,终于让他松了一口气。
    流浪者在莫爷、权哥等引导下,默默地让出了一条路。贾诚的车得救似的驶了出去。
    徐放点燃一支烟,盯着郑航。“你这么讲话是要担风险的。且不说葬礼的事,办案结果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我相信一定可以办好。”
    “你好像在下军令状似的,”徐放不高兴地说,“可惜案子不是你为首侦办。”
    第三章 跟着北极星走
    15
    关西仿佛突然被惊醒,站了起来。
    他脖子往后反,活动活动僵硬的颈椎和腰椎。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咔声。这声音和心跳声、呼吸声一样不陌生。
    我刚才坐在办公桌前干什么呢?
    瞌睡?聆听?
    音乐不在办公室,不在这栋楼里,甚至也不在公安大院里。它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音乐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汇聚在他的耳朵里,停留在他的心里。
    它在召唤,死去的战友在召唤。
    他知道它在哪里,他刚从那里回来。
    乌黑的石碑整齐地排列着,春来草生给人心头平添几分悲凉况味。他走过不知数的墓碑,来到郑平的坟墓前。烈士的坟冢也有一块墓碑,但墓碑上没有他的名字。
    他在旁边一张石椅上坐下来。几只鸽子落在椅子边上,咕咕地叫着啄食遗留的谷粒,一点儿都不怕人。不远处,两位互相搀扶着的老人手里提着一台录音机,一边晃荡,一边播放安宁平和的音乐。
    那音乐的每个音符都出自他曾听过的音乐。可它不再是他听过的任何音乐。他感到十分困惑,是因音乐而困惑,还是因回忆而困惑?他不知道。十二年来,郑平时不时地来到他的梦里。墙壁上的血液和脑浆。血腥味和刚散落的火药味,全部刻在记忆里。
    倒卧的尸体俯在地板上,看起来好奇怪、好陌生,除了毫无生气的手抓着的似乎仍在书写的钢笔,关西似乎认不出那就是同事二十年的郑平。
    梦里面,他又回到了三十五岁,冷静地扔掉还冒着烟的手枪,一脚将枪杀郑平的凶手踢翻在地,然后锁上手铐。
    “我只是代表正义伸张冤案而已。”凶手冷笑着,欲撞墙自尽。
    早晨六点钟,关西冒着一身冷汗醒来,身体无法克制地战栗。从社区会议室回来已经四点多钟了,在这一个多小时里,他不断地做梦,又不断地惊醒。他不明白,好多年没有这么清晰地回忆了,为什么郑平在今夜久久不肯离去?
    是志佬被杀的案子?是方娟的怀疑?他一直觉得在辰河没有难得倒他的案子。贾诚和齐胜汇报志佬被杀案时,他一听,便将它归纳为纠纷引发的激情杀人案,手法简单,案情明白,证据就留在现场,铁板钉钉。
    显然,是他因循旧套路,轻视了。他很后悔在听取方娟汇报时脸上的表情不够温和,神态不够亲近。他甚至批评了赞成她观点的郑航,以为他是哗众取宠,瞎起哄。
    这时,办公室门外有人喊“报告”。
    关西揉了揉脸颊,步伐沉稳地回到座位上,回了声:“进来。”
    徐放推开门,将一叠厚厚的复印案卷放在桌上,说:“方娟所说的系列案件卷宗一时找不齐,我让郑航将方娟收集的资料复印了一套,先送来给您看看,如果需要侦查卷,我再去档案室借。”
    “坐吧。”关西指了指对面的靠椅,“郑航在忙什么?”
    “他有什么忙的,还不是应付您的考核?”
    “他看起来似乎不大好。”
    “这次可下苦功夫呢!”
    “眼睛像被拳击手击中似的,还瘦了不少。”
    徐放刻意看了关西一眼,调笑似的说:“我好像很少看到您作为局长这么关心一个副所长呢,是不是准备降低考核难度?”
    “少贫。”
    关西说着,叹了口气。他拿起卷宗,挺沉,如按重量,该有好几斤。资料是按年份装订的,好些是方娟的笔记,还有郑航整理的目录。看得出来,这两个年轻人很用心。
    关西打开第一卷,纸上标注着“二〇一四年蔡小升案(7)”。没错,这是出现黄绸手绢的去年第七起案件。被害人叫蔡小升,洗脚城老板,长期吸毒,两次被强戒。但他没有读下去。他要跟徐放聊聊。
    “你让他放松点儿,别绷得太紧。”
    “你发话当然没问题,但他的犟是有遗传的。”
    “是啊,所以我也不好说,怕起反作用,你去敲打敲打?”
    听到这话,徐放皱紧了眉头。他俩跟郑平原来都在刑侦大队,郑平任大队长,关西任教导员,他是中队长。郑平的犟是出了名的。但三人在与罪犯搏斗中同过生死,关系没得说。郑平牺牲时,他和关西哭得昏天黑地。
    徐放知道关西的工作风格,既绵里藏针又雷厉风行,那份智慧他永远学不会。不过,就这份差距,让他永远是个所长,关西却成了开阳区副区长、公安局局长。在公安机关这种精英遍地的单位,要想成为精英中的精英,得多么聪慧,付出多少艰辛。
    “我觉得他很难撑下去,”徐放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和,“他真是太辛苦了,像条反复被逼落水的狗。”
    “这说明训练有效果,正在测试每一个参与考核者的忍耐力。”
    “噢,您真神!”徐放语带讥讽,“已经有几个人退出训练。也许您需要的是坚持到最后的那个忍耐者,但愿不是所有人都崩溃。不过,我相信郑航会是坚持到最后的那个人,不管他的忍耐力怎样,他会犟到最后。”
    “看来背后不知有多少人在骂我是猪。”
    “对不起,我没有这个意思。”
    “没说你。”关西举起双手做讲和状。他脱掉外套,连衬衣的袖口都卷了起来,领带松掉了。即使如此,他看起来还是徐放的领导。
    十年前,他们平级时,徐放曾想激怒他,跟他打了一架。但关西一眼看穿了他的把戏,说:“你永远达不到目的。”两个人,不论他们当时什么级别,谁成为谁的上司,都是早前形成的综合素养决定了的。
    “别让他当骨干。”
    “他还不是骨干。”
    “拜托,你明白我的意思。他是又一个郑平,比您还能干。我敢打赌,不出二十年,他会赶超您的位置。因为,他的眼界甚至超过您。”
    “你这么看好他。”
    “我可不是看好他。我告诉你,郑航遇上麻烦了。你看见他的样子。他的人生里没有生活,恐怕也没有爱情。”
    “徐放……我知道你看人有自己的眼光,但郑航的确有思想、有目标,他这样做也许自有他的道理。”
    “什么?难道你真这么看。”徐放忍住讥讽,哀叹一声。
    关西却重重地叹了口气。“高考前夕,他找过我,问我烈士子女上警官学院的优惠是不是真的。我以为他担心上不了大学,便安慰他,只要付出努力,其他的事我会帮他摆平。之后,我去了学校,老师说他的成绩不错,上重点没问题。那时,我便明白他已经下决心违背父母的遗言。”
    “难怪分数刚好上警官学院录取线,原来是有预谋的。”
    “班主任说,按他平日的水平,至少可以多考一百多分。”说到这里,关西又叹了口气。“看起来,每一步都是我们在给他安排,其实这都是他自己选择的。他的职业生涯刚刚开始,以后的一切都取决于他自己,我们的干预只是让他改变达到目的的策略而已。”
    徐放不情愿地扭过头。“你是说不用干预?”
    关西严肃地摇摇头:“不,要干预。一是让他放缓脚步,一是纠偏转正。违抗你的命令是当然的,但能否在正确的道路上也要看你。特别是目前这起案件,他的参与不仅仅因为尸体是他发现的,更因为方娟的怀疑让他产生了共鸣。”
    “让他想起了父亲。”他毫不犹豫地说。
    “昨天会后,我想了很多很多,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个。我想你也想到了,但郑航在会上只字没说。他相信,如果我们明白这起案件与十二年前的那起案件类似,我们会在第一时间把他赶得远远的。但当他听到方娟介绍案情时,一定会想到他父亲。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不论我们怎么干预,他都不会放弃。”
    徐放很不舒服地在椅子上扭了扭身子,这就是一个陷阱式的教育悖论,他能感觉到不论进或退,泥潭都会把他吞得越来越深。“您怎么看这个案子?”
    “从参与到经办,到指导,我经历了三四百起案件,我坚信自己的客观、公正。”
    “可您也陷入了疑惑之中。”
    “没错。”
    “难道您不怕进也蒙冤,退也蒙冤的境地吗?”
    “什么?你指的是腹背受敌,进退维谷吗?不会的,正义与邪恶有中间地带吗?”他的问题不仅是法律层面的,涉及人性难题。徐放忍不住站起来,走到桌子的转角处,然后又回到椅子上。过了这么多年,他们之间依然没有达成真正的理解。郑平倒下了,评英模、评烈士,一片颂歌,但他觉得有些悲哀。
    “您仍然觉得事物非正即反?”他低声说。
    “作为执法机构?当然了。我们必须给自己设定法律概念,这是我们给自己定下的困难重重的路。有时候……”说到这儿,他叹了口气。
    “继续说下去。”
    “那起案件我是提了自己该提的意见的。”关西坚持说,“郑航想让自己变得坚强和强大,这我明白。他经历了那么多,肯定想变得刀枪不入。只是光练好身体会让你成为无所不能的人吗?徐放,每天跑十公里,练得武功超群,射击水平第一,这就意味着你一辈子都不会输吗?”他不等徐放回答,答案在此刻根本不重要。
    “郑航似乎坚定地相信,只要他成为出类拔萃的警察,就再也没人能伤害得了他。哦,徐放,看看你自己,想想郑平,他儿子是不是在重复他走过的路?”
    徐放伸出手,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此刻没有什么言语能表达彼此心头的沉重。
    “你觉得方娟的分析有几成准确性?”徐放问。
    “看来,郑航是十分相信的。”
    “他已经反客为主,比方娟更积极。我说要方娟的资料,他主动复印,编制目录,自己留了一套认真研读,提了很多自己的看法。”
    “假设方娟的怀疑成立。”关西说,“这个连环杀人案就很有意思。作案四年,二十几起案件,几十上百名警察、几十名检察官、法官参与侦查、审核、审判,居然对凶手的作案手段没有提出丝毫怀疑,这很让人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