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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写得有点仓促,抱歉
    ☆、第十支伞骨?起(上)
    宣德十二年八月,边境风波初定,闽南大旱,蝗虫为患,颗粒无收。
    这一年,暮归楼上的说书人的故事已经换了好几轮,台上的人也从手持牙板清唱的女伶人早换做了用拉着三弦拉着苏州弹词的外乡老人。
    老人端坐在堂中,他的头发好似积了一层霜,却只是一年比一年厚,他清了清嗓子,拨弦开唱。
    “冬雪寒如旧,故人再难留。冬雪寒如旧,知音已白头。
    二十年风波初定,弹指间朝代更替,太匆匆。h一把英雄泪,莫话封侯事,且把那浮生当酒浇……”
    钟檐上楼时,正遇上一曲终了,如雷的掌声,将他的感官淹没。
    他平日里也很少来这酒楼,这一次上来,却是事出有因。
    这些天来,他一直努力的在找冯小猫的家人,奈何熊孩子死鸭子嘴硬,问来问去都是来来回回几句话,附近的邻居,他一直都没有办法。
    知道有一个雨天,他忽然发现大街小巷中都飘着一张一模一样的纸片,城墙上,石桥上,到处都是,纷纷攘攘,让人想忽略都难。
    他随手捡起来一张,看了看像木头棍一样堆积起来的肖像,以及八爪鱼一般的“寻人”两个字,嘴巴抽动了一下,这也太抽象了吧,能找到人才怪呢。
    他又细看了看,发现这个抽象的人像还挺像他家里的那个死孩子的,搞不好就是冯小猫的父母来寻他了呢。
    他这样想着,就问路人这画像是从哪里来的,“还能有哪里,暮归楼呗,以前贴酒和菜色,现在贴小孩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喝酒送小孩儿呢。”
    钟檐显然无暇顾及这位仁兄的幽默,听了话就往暮归楼上来。
    无论生活如何,暮归楼上,总是不缺乏热闹的,三五个围成桌,毛豆老酒,就是一场桑麻闲话。
    “哎哎,你说仗刚打完,又闹上蝗灾了,今年可真是多事之秋呀,也不知道小皇帝应不应付的了,听说新登基的皇帝,比小娘们还俏,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呸呸呸,你不要脑袋了,不过最后登基不是……而是当今圣上,还是真有些……耐人寻味呀……”另一人接话。
    忽的,第三个人凑过头来,“比起这个,我这儿还有比这个更加有意思的秘密,你们凑耳过来……”
    “什么?”另外几个人凑而过去,“我表弟前些时候不是上北边去了吗,这些日子退役回来同我说的一桩事,还记得前些时候战场上死了的那个将军吗?他看见他了!他在战场上看到他的鬼魂了。”
    他们听着他神秘兮兮的语调,尖叫了起来,“见着鬼了!”
    “在场的好些人都看到了,作不了假,是不是鬼作祟我不知道,但是人从中作祟是一定的。”
    “呀,我还以为他是个好将军,送棺进京的时候,我还给他上过香,没想到也是软骨头,真是……当官的每一个好东西。”
    他们的声音不大,却足够钟檐听清,钟檐拳头又捏紧了几分,不动声色的从那桌绕过去,碰倒了一壶热茶,说巧不巧的泼到了那人的身上。
    烫得那个人哇哇大叫,始作俑者早已经走远。
    因为暮归楼的楼主不在,他等了好久,傅三娘才回来。
    钟檐站起来,拿出画像,对老板娘说,“我这次来,是为画中的孩子来的。”
    老板娘看了一眼那画,轻笑道,“钟师傅知道这个死崽子死哪里去了?”
    钟檐嘴角勾了勾,“不巧,正死在我家。既然是您楼里的人,我马上将他送回来。”
    傅三娘阻止他,“不忙不忙,我让他爹来接他回去。”
    于是钟檐只能起身回去。
    他回到铺子的时候,冯小猫正安安静静搬着竹凳,坐在前面看铺子,昨夜的落雨沿着屋檐仍旧滴滴答答,珠玉之声,不绝于耳。
    他看见钟檐回来,只哦了一声,继续看雨,钟檐心里想你就趁现在n瑟吧,看你爹回来,怎么收拾你?
    他翘着二郎腿,望着小孩儿许久,终于憋不住,“哎哎……我说小孩儿,这雨有什么好看的,你爹怎么把你教得这么呆!”
    果然,冯小猫一听到他爹的事情,就扎毛,“不许你这么说我爹!”
    钟檐觉得好玩,抓了个花生米放嘴里,“哎哎,你爹都不要你了,你爹多厉害都跟你没关系了。”
    小孩听得这样一句,头就垂下来了,他勾了勾小孩的脸,“好了好了,我都通知你爹来接你了,别这样了。”
    可是小孩儿一整天都没有再高兴起来。
    冯小猫的爹是下午过来的,随行带了的人,可以从金井坊的头排到尾,果然是富贵人家。
    可是钟檐看到那一身锦衣,才真正要掉下下巴来,“冯……冯公子……你是小猫的爹?”
    冯赐白将折扇一摇,正色道,“我姓冯,小猫也姓冯,他是我儿子,有什么可奇怪的?”
    “可你今年才不到二十岁……”他记得的,冯赐白比崔熙来略小一岁。
    冯赐白楞了一下,举起两只手,掐算了一番,“我今年十九岁,小猫九岁,去年十八岁,小猫八岁……也就是说我是在宣德十年遇到的他娘,然后生了他。“
    钟檐目瞪口呆,不知道他是怎么算出来,看来老爷子不让他打理生意,是对的。
    冯赐白算完了,就往屋里去。
    冯小猫正躲在柱子后面,缩成一团,不肯出来。
    冯赐白也不劝他,在一边等他出来,这个孩子平时乖得跟小媳妇一样,这次也不知道怎么了。
    忽然,小猫哼了一声,冯赐白也跟着哼了一声。于是两父子互相哼哼唧唧,过了好久,连钟檐也看不下去了,“冯少爷,你们干嘛呢,赶快解决。把孩子带回家呀……”
    冯赐白也觉得有道理,拽了小孩儿,想要扛回家了事,谁知道冯赐白一伸出手来,触碰到他的脸,就开始哇哇大哭起来。
    他一个离家出走孤苦无依靠的时候没哭,躲在寺庙里三天三夜没吃东西没哭,可偏偏遇到了冯赐白,他的委屈就再也藏不住了,顿时土崩瓦解。
    他那样委屈,仿佛全世界的委屈都跑到了他的身上。冯赐白抱着小孩儿哭了一阵,开口问,“说,谁欺负你了?”
    小孩吸吸鼻子,“你要娶后娘了,对不对?”
    “啊哈?”冯赐白笑,“你是说葛家小姐吗?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小孩子忽然激动了起来,包着泪花的眼珠忽闪忽闪,“我不许。你不要娶后娘,好不好?”
    冯赐白咬牙,“你不让我逛青楼叫花娘,也不让我喜欢丫鬟,现在连我娶媳妇,你也要管……到底你是我爹,还是我是你爹呀?”
    冯赐白将头缩了缩,挽起袖子,“阿爹,我给你做饭洗衣服,我给你暖席子,我都可以的,你不要娶那个女人……”
    冯赐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冯小猫也笑。
    钟檐看着他们两个父子矛盾化解,赶紧哄人。
    看着冯赐白高高兴兴的将冯小猫领回去,钟檐望了望阁楼上梳妆的蒋明珠,苦笑。
    他解决了别人的家庭矛盾,他的谁来帮他解决呢?
    作者有话要说:冯赐白是一个数学渣。。。。
    ☆、第十支伞骨?起(下)
    冯小猫被他全世界第一的阿爹带走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在金井坊。
    以前他坐在门槛上削竹子的时候,总归有一个大木头陪着他,后来大木头走了,又来了一个小呆瓜,与他大眼瞪小眼,干瞪眼也挺有趣。
    现在,又只剩下他了,活着也有些特无趣了一点。
    蒋氏来金井坊不到几天的功夫,就已经跟一条街的邻居联络出了深厚的感情,连朱寡妇也拉着他妹妹长妹妹短,好似这些年跟她毗邻而居的不是他,而是蒋明珠似的。
    也许是作盐商阔太太时惯有的消遣,蒋明珠很多时候都不在家,所以这一日来,钟檐也没有机会找蒋明珠好好谈一谈。
    所以钟檐仍旧每一天削伞骨,就要入秋,雨水渐渐丰沛起来,店里的生意也慢慢好起来,他要在秋季来之前屯一批货。
    只是偶尔,抬头看那一泻如注的水帘,忍不住想,他叫钟檐,是不是注定要坐在这一片瓦下削一辈子的伞骨呢,他想杜荀正给他取这个名字的时候,一定没有想到会是这样。而最初的意思,他也是最近才想通的,他给他取这个名字,大概是顾念他父亲和他之间的十年同窗之谊,同居檐下,抵足而谈。
    可是父亲究竟知不知道呢?
    我想父亲大抵是明白几分的,他记得他年少的时候总是埋怨他没有继承他的一点优良品质,姑父获罪入狱之后,有一天忽然感叹了一声,原话他记不得了,大抵意思是,你不像老子就算了,怎么没有继承守廉身上那一身倒灶文人的脾气也没有继承的。那时他楞了楞,他又不是姑父生的,怎么会像他呢。
    姑父没有儿子,父亲总归是遗憾的,他们两个从没有入仕时,就开始斗嘴攀比,比文章比才气,在政见也是谁也不让谁,连生的孩子也要比一比,可是父亲会说起他们一起在临安求学的时候,学院年久失修,他们分到的房间又是最破的,每逢小雨,屋漏得厉害,根本没法睡,他们就被背靠着背,坐在屋檐下温书,正是应了那一句“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那时父亲少不经事,总是要玩笑回一句“屋漏床湿守廉兄事事麻烦。”
    这样的往事,吉光片羽,不足以支撑一个故事,所以钟檐也只能会心一笑,权当做是自己的杜撰,在这满城的雨雾中,匆匆而来,挥手即散。
    雾散又是晴天。
    冯小猫没有来金井坊,其实也不是他不想来,而是他实在是忙着恨,因为他要忙着阻止他阿爹娶后娘,冯赐白对这件事可有可无,所以攻略对象就是冯家的老爷子,冯小猫围着老爷子三天,都是端水果又是捶腿,偶尔来秀秀自己的文章才学,简直是神童仲永在世,甚至听说老爷子喜欢看东城里的皮影戏,半大点的小孩颠颠的跑去老板过府来演一场,虽然是撒了大把银子,但是这小新简直跟卧冰求鲤有得一拼,老爷子一拍桌子,对儿子说,你这个不成器的,就光认了小猫是这辈子做的最对的事。
    冯赐白砸咂舌,嘟囔,“你怎么不说我生了冯小猫呢?”
    冯家老爷子本来是不待见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不管来自哪里,总归不是他家儿子的种,可是看着冯小猫读书也好长得也好性格又乖,简直是居家必备贴身小棉袄,立即不管儿子是娶了张三还是李四,什么时候给他生孙子,反正手头上的这一个正热乎。
    冯小猫见警报已除,长吁了一口气,高高兴兴的去金井坊找钟檐玩去了,对于这个嘴巴刁钻的怪叔叔,他还是挺中意,突然跑回家了觉得很没有义气。
    他才走进金井坊,就看见巷子口有一个大个子,直愣愣的钉在路中央。
    那个男人一身胡狄人打扮,看来不是本地人,他就直愣愣的站着,不是为了往前走,也不是为了掉头,更不是为了看风景。
    冯小猫嗤了一声,他平生最恨的就是胡狄人,但是想到这个人这样痴惘的表情,多半是个傻子,又觉得他有些可怜。
    几枚雨珠子砸下来,申屠衍抬头望望石门的牌匾,想着这就是云宣吗?又与他有什么关系,是他的家乡,还是曾经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
    可是不管怎么样,总归他什么也想不起来,这个对于他来说就是完全陌生的地方,所以他一路走,一路碰壁,逢人就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做钟檐的人。
    路上的行人看见他一脸呆的模样,说是来寻亲戚,却连亲戚住哪里是做什么营生的也不清楚,所以多半把他当做了傻子,另外一些人直接回答不知道,不过也是,这个钟檐又不是天王老子,凭什么人人都要认识他,还有人说,钟艳?老娘就是啊。
    申屠一阵头痛,终于等到了一个还算靠谱的回答,“我记得金井坊里的钟师傅,好像是叫这个名。”
    于是他终于寻到了这里,却失去了寻找的勇气。他不知道自己和这个钟檐有什么牵扯,也许交情没有那么深,也许人家早就忘记了他,秦了了为什么说他是他的后半生呢,也许他就是造成他一身伤和失忆的罪魁祸首,所以要负责养他一辈子,也许自己还算他的债主,他可能还欠自己钱,所以秦了了让他来要回来?……
    ――可他在这里站了这么久,没有人认得他。
    雨珠子噼里啪啦的砸下来,他忽然看在石牌坊下躲着一个小孩儿,正向他招手,示意他过去。
    他迟疑了一下,终究过去,和小孩儿,蹲在一起。
    冯小猫在袋子里掏啊掏,终于掏出几颗糖豆来,递给他,露出洁白的兔牙,“喂,大块头,给你吃。”
    申屠衍抓起糖豆,似乎不知道是怎么吃的,端详了许久,才一口吞下。
    冯小猫见这人真奇怪,哪里有这么吃糖豆的,撇撇嘴,“喂,你蹲在这里干什么?”
    “不是你让我过来的吗?”申屠衍摸摸头。
    “哪里有你那么难以沟通的?我是问你来这里干嘛的。”冯小猫气鼓鼓。
    “哦”大块头男人点点头,“找人。小孩,你认识一个叫做钟檐的人吗?”
    小孩专心致志吃他的糖豆,没抬头,“你找钟师傅的呀?你找他什么事?”
    申屠衍想了想,斩钉截铁的回答,“他是我的后半生。”
    “啊哈?”小孩儿表示不理解。
    申屠衍挠挠头,觉得对一个小孩说一句自己也没有办法理解的话,实在太不厚道了,于是加上了自己的理解,他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木木的说,“我觉得,他可能欠我很多钱。”
    “哦。”小猫脸上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心中却想,还好刚才没有把怪叔叔的地址直接告诉他,敢情是债主呀,不行,绝对不能告诉他!
    冯小猫在心里将头摇成了拨浪鼓。
    “呀,叔叔,我刚好知道呢,你走错方向了,掉头,向前,直走,一直走到这条街的末尾,你就能看到他了。”
    申屠衍点点头,想着云宣人还是小孩有见识呀。
    一座牌坊,两个人,一大一小,蹲着躲雨,直到雨停。
    从天而降的雨细细密密,织成了一条又一条的银丝,牵连着天上和人间,因为有风的缘故,银丝一抖,尽管有石牌坊遮雨,还是尽数抖在了人的身上。
    幸好,这雨来得也快,去得也快,很快就停了,申屠衍谢过小孩就掉头,沿着小孩说的方向一路走去。
    黄昏时候,又出了太阳,斜晖将空落落的庭院贴心细致的用一层光晕包裹,宇宙八方,似乎都沉浸于这样一种来自日光的温柔。
    钟檐仍旧坐在干活,冯小猫拿着镰刀削竹子玩,他挺想学雕刻的,这样他就能够雕一只小小猫,送给冯赐白,可是钟檐死活不愿意教,小孩使劲磨蹭,也不行。
    最后钟檐听见后堂有动静,知道是蒋明珠回来了,就起身往后屋去了。
    冯小猫一个人百无聊赖,敲打着竹子泄愤。
    忽然,一阵熟悉的声音传入耳膜,“你骗我,我沿着你说的路一直走一路问,最后是出城的城门……”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写父辈的番外的,但是因为作者懒(还好意思说⊙n⊙‖i),所以就几个重要的点写一下吧,其余的脑补一下好了
    ☆、第十支伞骨?承(上)
    钟檐一直就想要找蒋明珠摊牌,奈何蒋明珠这个女人心里承受能力实在太强,他都说他有老婆了,她就是甘愿做妾也要留下来,怎么说人家也好不在意。
    更要命的是,蒋明珠总想要把迟到了十多年的房给圆了,她的执着程度已经让他连续好几个晚上睡不好觉了。
    嘴不饶人的钟师傅竟然怕死了一个女人,说出去也是笑话,他总觉得家里住进了一只母大虫,他倒成了被调戏的那一个,不捂住被窝,就要被人吃了。
    而蒋明珠却有自己的一番打算,她吃过男人的亏,知道男人越有钱越不是东西,而钟檐,为了自己守了那十几年的活寡,足见是个本分的好男人呀,而且家里,也不像十多年那么穷了,也算有份家业,这样的男人,不搂紧了就飞了,而他迟迟不愿意跟自己圆房,纯粹是娇羞的。
    ――哎,老处男嘛,都有这毛病。
    蒋明珠将如意算盘打得响亮,他觉得这种状态实在不能这么下去了,今天总算逮到了机会,清了清嗓子开口,“我说明珠啊?”
    “相公,你渴不渴?我给你倒杯茶。”
    “明珠,我有话跟你说……”
    “就是东家收账的事呗,那家太太我熟着呢,包在我身上!”
    “明珠!”他被女人一混,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好了,忽而听见前面有响动,却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他撩开帘子,却听见冯小猫正对着一个大个男人赔笑脸,“我可能记错了……嘿嘿……”
    光线照在木门上,将影子拉得颀长,抖落了一院子的清净和疏离,因为他正好站在光线不及的阴影处,他其实看不清那个男人的神情的,冷笑了一声,“哼,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孩算什么本事?”
    男人缓缓抬起头,钟檐将焦点集中在他的脸上,就这么一眼,钟檐却觉得将胸腔里跳动的那枚心脏取出了在火里煎过在水里捂过在刀山上滚过,还给丢了,最后找回来了原封不动的重新按了回去。
    “你就是那个欠我钱的钟檐?”带着迷惘和揣测。
    “啊?”钟檐被他问的一愣,之前他想着再也见不着这个人了,也想过很多在地下相见的情景,却没有想到,真正见面了,会是这样一种情景。
    他被申屠衍问傻了,“我欠你钱?”
    原本申屠衍不是很确定,但是凭借小孩的态度,和他仅有的联想能力,只能想到这样一个答案,他的语气有些弱,“不是吗?”
    “呸!”钟檐觉得他有些怪,却也说不出哪里怪,只觉得申屠衍真是出去溜达一圈胆肥了,敢这样和他说话,“我欠你钱,你还欠我钱呢!你吃我的,住我的,我还教你手艺,快,学费拿来!”
    “这样啊……”申屠衍冷汗直流,他没想到自己失忆之前是这么不知分寸的人,怎么会欠这个讨债鬼钱呢?“我欠你多少钱?”
    他觉得对方实在是太凶了,说来也奇怪,在战场上的时候,刀光剑影过来,他都没有躲闪,可是偏偏看到了这个瘦弱青衫的伞匠,竟然有一种本能在让他的身体不由自主的退让,明明无论体能还是身手,这个人都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他在想他究竟和自己有什么相干,是朋友?是兄弟?可是他的态度这么不友善;是敌人?是仇人?可是他也没有一斧子砍过来;该不会他真的是自己的债主,欠他很多钱?可是秦了了让他来找他,不是把他往火坑里推吗?
    “多少钱?”钟檐面无表情,眼睛却睁大,一字一顿的说,他觉得申屠衍出去兜了一圈胆子肥了不少,都不像他了。
    他只觉得申屠衍有些奇怪,却又说不出哪里奇怪,只是觉得这样的蹊跷,莫不是在做梦吧,要不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哼!卖了你也还不起!”他终于冷哼一声。
    这个时候,蒋明珠听到动静,也从里屋出来,笑盈盈问他,“相公,你在跟谁说话?有客人来吗?”
    “没有。你听错了。”钟檐“膨”的一声将木门拉上,吓得原本站在门前的申屠衍赶紧后退了一步。
    “那你关门做什么?”蒋明珠奇怪问道。
    “没,天色不早了,我想着早点收铺子。”钟檐回答。
    蒋明珠哦了一声,也没有深究,继续回阁楼去研究从王贵媳妇那里赢过来的首饰。冯小猫玩够了,想着阿爹该找他了,就屁颠屁颠的跑回了家。
    暮色降临,雾气渐渐聚拢起来,金井坊里远远近近的灯火逐渐亮起来,视线被拉倒城外的岱山瞑天。
    一道蓬门,隔着两个人,屋内的人专心致志于手下的活,屋外的人如同竹竿子一样杵在路中央,谁也不看谁,也一句话不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这期间,钟檐没有抬过一次头,可是他却知道,申屠衍就站在那头门的背面,他的鼻子,眼睛,嘴巴,被夜色勾勒出来,在青冥天色的背景下渐渐生动了起来。
    于是他趁着申屠衍发愣的时候偷偷瞄了申屠衍一眼,嗯,和记忆中分毫不差,这梦境,未免真实的可怕了。
    他这样想着,日子一日一日这样过着,似乎每一天都是昨日的延续复,却又衍生出不同来,比如想起去年隆冬的时候,申屠衍大概已经预感到了他要离开,所以他才放任着自己跟秦了了成亲,那一日,鹅毛大雪,他几乎魔怔了一般下山去找他,在他走遍了大半个兖州城,终于找到他的时候,他却只递给他一直还温热的地瓜。
    他说“等他有了第一个孩子他就回来。”后来因缘际会,他没有第一个孩子,可是他已经回来。
    他去年出现在金井坊也是这个时候,到今天刚好一年,他回来,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加值得庆幸的吗?
    ――即使在梦里。
    刚才钟檐一直努力忽略,因为知道自己这辈子时运不济,大概是没有这么好的命,所以,大概是梦,可是他却忽然想要放弃了跟自己较真,伸出手,触摸那轮廓。
    指尖微凉,他下意识的缩了缩,抬起头,门口哪里还有人影?
    不知觉勾唇苦笑,“果然是梦啊。”
    申屠衍看钟檐今天是没有要开门的意思了,所以他一路溜达,不知觉走出了金井坊,两旁的楼中都闪着忽明忽暗的灯,他想了许久,一时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忽的,感觉有人在拽他的裤腿,他低头,正是刚才骗他的小孩儿。
    “喂,大块头,被人赶出来?”
    申屠衍冷着脸,不搭理他。
    “喂,要不你跟我回我家吧,明天还去钟师傅家蹲点,他总会见你的。”
    申屠衍把头一抬,飞快的说了好。
    冯小猫抓狂,怎么这么容易就答应了,说好的一个游侠的品质呢?
    ☆、第十支伞骨?承(下)
    冯小猫伏在桌子上,看着眼前的男人吃面。
    他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看得申屠衍十分不自在,“你……真的是来找钟师傅的吗?为什么他这么讨厌你?”
    申屠衍抬起头,一愣,苦笑,“大概我真的欠他很多钱吧……可是我不记得了。”他那样难过,难过的不是因为原来他要找的那个人居然是债主,而是他根本就不记得了。
    冯小猫“咦――”了一声,表示鄙夷。不记得了就可以不还钱了吗?“切――你们大人总是爱用不记得找借口……”
    两个人一大一小沉默了一阵,申屠衍终于扒拉完了那碗面条,打了个饱嗝。
    “大块头呀,你是不是从北地而来?”
    “嗯,算是吧。”
    “那你知道北境还打战吗?胡狄人是不是都被打跑了?皇……缙王回朝了吗?”
    冯小猫的问题接二连三不带歇的,申屠衍皱眉,奇怪,“你一个江南土生土长的小娃娃管北地的战事做什么?”反正也不是你一个弹弓就能打赢的。
    冯小猫别过脸去,哼哼,“你管我,不说拉倒!”
    他们坐在宅子的门槛上,八月末流萤散尽,院子里的一树槐花开得热烈,当地人将他摘下来做槐花饼子,香甜好吃……申屠衍想着自己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的呢?明明与胡地相隔十万八千里,可是他兜兜转转了许久,明明每一分每一秒都可以错过,最后还是坐在这个赶上了槐花的热闹。
    许久,他才叹气回答冯小猫的问题,“不打仗了……胡狄人都被打跑了,缙王有没有回京,我还真不知道……”
    冯小猫转过头来,眼中隐约有水光。
    宣德十二年,江南烟火喧嚣,离上次的太平盛世,已经过去了足足三十多年。
    钟檐其实也没有睡好,因此第二天来开铺子门的时候,顶着非常大的黑眼圈。一开门,就看见一尊木头蹲在自己的铺子门前。
    时辰实在太早,晨雾都还没有散尽,路上的行人稀稀拉拉,是早期做生意的小贩和匆匆上路的商旅,而蹲在自己家门口的这个人不是他们其中任何一种,而且和空旷的街道对比起来,有些扎眼,还有些傻气。
    钟檐有些不想搭理他。
    他这么想着,也真的这么做了。
    申屠衍原本想着问一下自己是否真的欠钱,如果欠了,他不管怎么样都要还上的,顺便也可以问一下自己以前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是不是还有亲人,可是看着钟檐就要转头了,一句话就脱口而出,“那个……多少钱?我给你。”
    申屠衍一说出口,就后悔了,果然钟檐原本没有什么表情的脸色顿时变黑了……于是申屠衍再一次被挡在了门外。
    雾气渐散,街上人来人往越来越多,喧嚣而浮华,连空气中也带了早市里的芝麻味还有铜钱的味道,他赶了一会货,在往门外看了时候,那个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下午的时候,申屠衍又来,见大门紧紧关着,站了一会儿又走了。
    他往回走,实在是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一日一日在那个古怪的伞匠铺子面前等,自己又在等什么,可是人生哪里有那么多道理可讲呢?
    他穿越喧闹的集市,看着来往商贩不觉,从中也夹杂着许多打马过市集的年轻人,他们分散着走向寻常的弄堂,寻常的人家,扑入老母的怀中,用手举起年幼的孩子,牵起温柔妻子的手。
    他们是战后归家的壮丁,从北地而来,终究回归乡野田间,成为人群中再也分辨不出不同的普通人,像穆大有最初的梦想一样。
    申屠衍与他们逆向而过,不时朝着迎面而来的人点头微笑,他想,那是一种尊重,对出生入死的军人的尊重。
    也有不少目光聚集在他的身上,他起初并没有觉察出什么不对,直到人群中爆发出一场骚乱,而他,虹后知后觉,直到被团团围住了,才觉察出这些人的目标是他。
    “你这个叛国贼!受死吧!”申屠衍从那些年轻的退役士兵的脸上,读出的岂止是愤怒两个字,他不明就里,拳头来了他就躲闪,偶尔被逼得急了也会反抗过去。
    他一路跑,后面的青年一路追,所经过的地方,摊位翻塌,瓜果乱飞,鸡飞狗跳的,他不知道他对他们微笑,而他们为什么看清了他的脸就变得出离愤怒,简直像他是杀夺了他们妻儿的恶徒一般。
    他自从受伤了以后体力就大不如以前,不过从集市的东面跑到了西面,已经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他看看了看身后,是临时用木头做成的架子,已经没有了退路,“你们……为什么……要打我?”
    “为什么?”其中一个青年大笑,“你问我为什么,投靠了敌国的人还有脸来到大晁?”他们都曾经在申屠衍的军营中呆过,对着申屠衍多少怀有敬佩之情的,可是心中的一个偶像般的人物,轰然倒塌,恨意远远要来得汹涌的多,“可惜我们都看错了人!”
    申屠衍的后背汗涔涔的,汗液湿冷的粘在身上,十分的难受,可是他却无心思去思考难不难受的问题,因为他的手脚忽然之间动弹不得了,僵硬得毫无知觉。
    两条腿如同被灌了铅一般,沉重的迈不开步子,他那要死不活的老毛病就在最不恰当的时候统统都发作了,他额头上又渗出了许多汗水……
    他慢慢抬起头,看见越来越多的人向着他靠近,黑压压的一片,将他围得密不透风,他苦笑――大概这就是命吧。
    紧接着劈头盖脸的拳头全部往他身上招呼,他已经麻木的感觉不到痛楚,他的视线里都被蒙上一层血色,天空,房屋,街道……他忍不住想,他的前三十年真的是这样一个十恶不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