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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动不动。
    两名穿着红襦f、半筒黑靴的武士走过,看样子像是骑士,腰间配备的环首刀,在刀鞘里随走动发出轻微的碰撞。他们压低声音相谈,脸上亢奋之情全然流露。
    “……张子文大人赴西域七年未归,人主欲另派霍侍中等大人赴大宛国交换天马,此事极善!”
    “能骑在天马背上征战,真不知该多神……”
    “怀璧有罪啊……”
    男人突然出声,把在他面前一直若有所思看着草药的年轻人惊了一下。
    他略微睁开眼睛看了看这个左手按着剑,身着黑绸深衣的英俊青年,就像没有睡醒般再次把眼睛眯上,声音也是懒洋洋地:“北面来的罢?”
    青年一怔,意外地看着他。心道他的衣着长相应该同周围人无异才对,可对方的问题如同利剑直切要害,他苦笑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应答。
    药商似乎也不介意答案,半晌没再言语。
    不管心里有多疑惑,看对方的神情也不可能与自己将要做的事扯上关系。只是一个目光敏锐的人罢!青年暗忖着,打算离开。
    “止血草要么?”
    药商忽然叫住他,伸手理了理藤箱上一小束翠绿的丹参:“在下正巧有一点。”
    年轻人顿了一下回过身:“有多少,我全要了。”
    “多也不顶用。”
    药商细长的眼缝里透出一丝犀利如剑的光,“此药虽名 ‘金不换’,但只能止血,可止不住杀气。”他双手奉过丹参,“请好自为之。”
    作为一个背着货箱四处走动,以药材换取薄利的采药师,他的话未免太多。可青年却不懂得这些一针见血的话背后,他为何有如此静观其变的淡漠。
    沿街的榆树由远至近轻轻摇动枝叶,微风拂来的远处,是栉齿鳞次的宫殿和重臣富贾的宅邸。
    一座座高高的望楼直立天际,飞檐翘角似乎都在无声地透显着戒备森严的王孙气魄。
    “止不住杀气是么?”
    年轻人眺望着南风拂来的方向,笑了笑:“那最好不过。”
    回到近日常驻的酒肆,二楼竹帘隔开的座间,一名少年看到他便迎上来。
    “关靖兄,有结果了么?”
    二人回座,不顾眼前这个少年急切的眼神,被称作“关靖”的青年一动不动地看向窗外,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少年正觉得诧异,“酒来了――”酒保动听的唱声就传了过来。
    他从漆木盘里一样一样地端上小菜,酒卮,笑道:“热腾腾的春酿,客官请慢用!”对自己的救命恩人,酒保的恭敬无以复加。
    关靖微微颔首,酒保一脸笑容退下去后,他才谨慎地开口。
    “彼人名唤 ‘治焯’,的确是离刘彻最近的人。”
    少年俊朗的眉目带上笑意:“没想到,小小一间酒肆,竟能碰见如此要紧之人!”
    关靖应了一声:“他的气魄……他怀抱的酒,香味太浓郁了,这可不是普通百姓喝得起的。昨夜刘彻就在他宅中,可惜……”
    “那下一步作何打算?不然今夜我们一同到他宅中守着?”
    关靖捧起耳杯,深思着望向窗外。在风中鼓动的酒旗挡住了一部分视野,但即使朝下看,这走马戏猴的西市,一处亦是一景。
    视野里缓缓移过一个人的身影,深靛色窄袖深衣,按剑在夕阳金红色的光芒中缓步走着,影子在路面上拉得悠长。
    是那个男人。
    前一夜他远远尾随二人,夜色深重后轻易潜入治焯的邸宅,却因缠玉石的织带松脱,从而暴露行踪差点被捉住。他也没有想到关键时刻,治焯会百密一疏放他逃走。
    他当时说“是你”,他究竟在想什么?
    对面的少年还在等他的答案,追踪的人近在眼前,但就像根本没看见他似的,关靖小口喝下薄味的酒,淡淡道:“清明就要到了。”
    少年明了般点点头。忽然把目光定上兄长随手放在案上的草药:“这是什么?”
    “金不换。”
    “……何物?”
    关靖目光凝聚向外,似不经意地打量那具离杜康近在咫尺,却一声不响朝远处眺望的颀长身姿。
    他在看什么?
    关靖调转视线,顺着治焯凝视的一处民舍望去。
    那里是前一日,治焯和刘彻一同滞留过的人家,姓公孙。此刻公孙家的正楼上,通过打开的木牖,可望见公孙秋兰正在女师教导下推机织布,襦裙窄袖挽叠于小臂上,机杼札札随风入耳。
    关靖转回目光,正看到治焯眼中似有烦闷。但那种神情一闪而过,取而代之,嘴角浮起一丝自嘲般的笑意。
    那个男人……那副神情又是何故?
    “……兄长!……关靖兄?”
    过了好一阵,直到案前的少年伸手轻轻摇了摇他,关靖才意识到自己手中的耳杯一直停在唇边,杯中薄汤已变凉。
    少年执着地指着案上草药,关靖回过神来。
    “止……丹参,一种没用的东西罢了。”
    黄昏后,长安夜禁。又过了一个时辰,天色黑尽,却有人仗剑顺边道缓行。
    巡城卫士见他,也不敢拦,反而纷纷揖礼,任其穿行于无人街巷。他已微醺,未察觉在身边不远处,有人无声无息与他同行。
    九脊之上,避开瓦当,就不会发出声音。
    长安城格局几近四方,前朝后市,南君北民;闾阎铺地,纵横交错。在夜色掩盖下,关靖猫腰轻遁。人无二过,剑格上的玉石已被丝带仔细缠紧。
    他静静地向南,与下面行走的那个身影同步。
    月亮还未升起,蓝色轩辕放射璀璨的光。隔着十步远,那个人不急不缓地走着。夜深人静,像此九卿重臣,难道不怕自己会被暗杀么?
    不过以前一夜的经历来看,常人要杀他并不容易。稍后自己也要小心,伺机行事……
    “唔……”
    经过又一条小巷上方,关靖目睹到一幕意料之外的情景。
    一名梳着堕马髻的少女,手腕被绑在身后,脚步踉跄被推进了巷子。她衣着艳丽,夜色下,鎏金发簪和曲裾深衣上的坠饰葳蕤生光。推她入巷的两个男人举止粗鲁,而她口中被塞紧了葛布,无法呼救。
    “咣!”
    一个男人掷下手中空侯。
    “既然是乐伶,你对这种事何必在乎?”男人狞笑着伸出手,少女惊恐后退,腰间锦带却瞬时被扯开。
    “过去好生伺候!被我等豪杰看中,可是你的福气!”另一个男人堵住她后退的路。
    少女轻声呜咽拼命摇头,然而无济于事。
    关靖轻轻抽出腰间的剑,准备动手时,一副带着醉意的嗓音传上屋檐。
    “……尔等犯夜也就罢了……有人说见死不救则禽兽不如,”关靖循声望去,那个人出乎意料站在巷口,“你们会让她死吗?”
    两个男人惊回头,眼前人提“犯夜”二字,可看装束并非北军卫士,倒像个王公贵族门下剑客。
    “尔是何人?”
    “在下名唤 ‘治焯’,唉……知晓又有何用?”
    治焯怀里抱着剑,手筒进衣袖里,微微笑道:“良家子,清誉重过性命。尔等也不管她愿是不愿,强行作乐,跟杀了她又有什么两样?”
    两个男人怔住,但只一瞬。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究竟是何人?”
    “放了她,我就放过你们。”
    “你放肆!”二人面面相觑,继而从腰间拔出环首刀,白刃寒光凛凛,“速速滚开!坏了乃父兴致,乃父斩你头喂狗!”
    “善也,来罢!”
    两个男人大喝一声就挥刀冲上前来,治焯单是侧鞘迎挡,“咣!”“咣!”铁器激烈相撞,黑暗中击出火花。他像醉得站不稳身,却以鞘身铜箍精准挡住刀锋,力度之大震得二人刀柄脱手就飞了出去。
    趁两个男人发怔的当口,治焯突然发力,鞘梢“啪!”地击上一人后颈,再以剑首抵入另一人腹部,动作张驰毫无破绽。
    两人痛呼着倒到地上。
    治焯跨过他们,替少女扯下口中葛布,摇摇晃晃却正色道:“姑娘……你也犯夜……可知轻罚关押一日,重罚……”
    话未说完,就被地上二人打断。
    “竟……竟敢冒犯我们,你可打听我们是谁!”二人气急败坏,“我们可是红侯王的麾下!竖子找死!”
    治焯仿佛这才清醒过来,他转过身:“来朝觐见的红侯王……刘嘉?”
    “然也!知错便速速跪下请罪!”
    “既如此……”治焯话音透出阴气,长剑出鞘,暗夜中看不清错纹。
    “你……你欲何……”
    “替他清理门庭。”
    话音未落,寒光一闪,剑身化作白线,击出一片血雾,两具尸体绵软倒下。
    少女面色煞白,手腕上绳索被挑断,本该谢恩,可眼前场景骇得她发不出任何声音。令她几近昏厥的悚怖颤抖中,她六神无主抱过被扔在墙角的凤头空侯,紧随治焯出了小巷。
    屋脊上,关靖默然无语,初升月辉在他眼中闪出一线复杂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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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刘彻称作“丧魂室”的,是纵横不足二仞的小室。面西窗棂外,下弦月缓缓运转。
    纤修的竹枝在月光中轻摇,发出细微的声音。漫溢松香的木榻上,治焯侧卧无眠。
    “……红侯王的麾下……刘嘉……”
    刘嘉乃已逝红怀侯,刘登之子;而刘登则是……这二字跃入脑中,治焯便陷入混沌无法自拔。失神中,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刻,竹林中一片大火扑面而来,屋舍被焚烧的噼啪声,稚子被手遮挡的眼眸,以及穿透了那一切的沉默。
    他伸手摸了摸后颈,过了很久才褪去的鞭伤,当时数鞭抡下血肉横飞,而今只剩一道浅淡的痕迹;原本早已没有任何痛感,此时却灼热起来。
    “玎――”
    有什么声音撞进他混乱的神志。清冽,悠远。
    眼前莫名浮起那双如夜的眼眸……治焯伸手触摸榻边的峭霜。说到底,他不该独自饮那么多酒……可……
    “如你所说,又为何习武?……与禽兽有何区别……”那副嗓音,犹来自天外。治焯皱起眉头,头痛欲裂。
    “……我怜嫣……嫣固然好……”
    “壮士想必也是习武之人……”
    治焯莫名口干舌燥,热意难挡。他阖上双眼尽力克制,终于窄袖一拂,“控!”地一声,角枕被扫落到簟席上。
    他跃起身奔到梨落边,拎起满满一桶溪水当头灌下。
    “……要忘记!”
    刺骨寒意穿透肌理,周遭声影回复如旧。邸宅上巡夜卫士见状,轻声唤了句“大人”,却不敢上前一步。
    冰水淌过眼帘,治焯轻吸一口气,颅内清净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襦f:短衣、裤子。此为秦汉武士及外吏所穿。
    九脊:屋顶的一种形式。
    犯夜:违反夜禁法令的行为。
    仞:一仞约165厘米,纵横二仞近十平米。
    ☆、第四卷春月夜
    三月朔三,清明风至,天子自阳陵回朝,长安街巷警跸。
    入夜后,城中闾里公孙家无人入眠,公孙贤人和女孙秋兰在室中掌灯夜谈完毕,老人入卧内睡下,秋兰却起身走出中室,在屋外廊下正对萧墙坐下身。
    西壁桂竹新拔一节,竹叶在无风的星夜下一动不动,投到女墙上的影子杂乱而精巧。
    大父托付了她一件事,她虽然难过,但她亦有她的心思。
    夜风转暖,她抬手自发中抽出木笄,长发垂散披下,盖住圆润的双肩。
    午后媒人来过,说大喜之日定在望二,还有八日。八日后,这满头乌发将永被绾起,命途也将全然改变。她已准备好要如何谨守为妇之道,未来并不可怖,可她也有一丝不安。
    自那日以后,他再也未曾来过。是宫中职务繁忙?亦或是循古之阴礼,双方昏前不复见?
    秋兰微微笑了笑,以先前之见,他的确像那种循规蹈矩之人。
    可是……她视线再回西壁边,青翠竹身融入幽暗夜色。
    横吹。
    他说的。他会做的吧?
    峨眉月如银钩,同照城南长乐宫。
    治焯望着飞檐上的弯月,中郎持戟所值之夜,一如既往穷极无聊。
    椒房殿近来已难盼天子,因此当刘彻说出“今夜见皇后”后,此殿宫人如久旱逢雨,把浑身解数拿了出来。先献箫笳相伴的渔者棹歌,再献倡女配舞的西域于阗乐,最后陈氏亲与刘彻相博,玩赏引发阵阵笑声的叶子戏。
    为留天子幸,东宫人人不遗余力。
    然此时,殿内欢笑声语也已沉寂。
    治焯绕着殿外的石砌廊道踱步,双头螭虎殿基并封,一半显在皎然月下,另一半则隐进殿柱投下的黑影中,形如魍魉。
    经过前一整夜繁琐的祭祀礼仪,今晨为止,清明也就过去了。自寒食起,他就未曾放松警惕,可东方朔预言的不祥之兆无任何迹象。若天象真能降临灾厄,祭拜神位时的踊舞和庄严的礼乐,也该把晦气都涤净了罢!
    他脚步顿了顿。
    忽然忆起数日前,刘彻亲赴他邸宅时,自入门起就不歇气说的一番话。
    “这大门漆已剥落,换!萧墙卷草阴暗不吉,也换……请画工置一幅黄门鼓吹图!宅中人稀,这二日立马从宫中拨女奴、卫士过来!你一人不打紧,连累秋兰受罪可就……”
    治焯笑道:“陛下如此上心,何不迎进东宫?”
    “小火,你都收了姑娘的香囊了……”刘彻的喜悦之情毫不掩饰,“再者,我要的,可是秋兰的大父!”
    此言引发二人一阵大笑,连跟来的宫人、南军都眼藏笑意。
    治焯笑得差点接不上气。
    因为整番话,整件事,都值得笑。自然,或许还因自己大喜过望罢……
    忽然嗅到一阵奇异的香味。
    起先治焯还以为是殿内飘出的沉香,可是细辨来又不太像。听见望楼上卫士轻微倒地的声音,治焯腿一软,也一声不响倒到了殿门旁。
    四周中郎卫士纷纷倒下。
    子时未到,凉如渭水的月光笼罩中,椒房殿静谧得犹如陪葬明器。
    一个敏捷的身影出现。
    他面上戴着太常舞人的妖头面具,深靛窄袖深衣融入夜色,青丝履服帖双足,软底发不出任何声音。
    看了看倒在一旁的武士们,他眼里掠过一丝轻蔑,随即从腰间大带里抽出一柄匕首。匕首刀锋很薄,他从下往上,缓缓游刃于门缝间。诚然,皇宫戒备密不透风,可谁能料到殿门无闩?
    他面具的眼孔处透出一闪而过的笑意。
    眼前此情此景堪称毫无防备。值夜卫士尚不堪一击,更何况几名力不缚鸡的宫人宦官?此刻在这满殿弥漫的迷香中,天下人浑然不觉乾坤就要大变。
    暗夜中忽闻利器破风,刺客拧身以匕首迎挡,“当!”铁器清脆相击。
    长、短剑对峙,刃口用力摩擦出令人齿酸的声音。刺客妖头面具微微一侧,像是在说,怪事,他刚才不是倒下了么?
    长剑忽然撤力,只一瞬,峭霜就回到鞘中。
    “ ‘落雕散’,匈奴的迷香。”治焯抱着剑,手筒进窄袖,“扣住尺泽穴可免被迷倒,我答得还对么?”
    说罢,白光一闪,峭霜再次出鞘,直逼戴着面具的人。
    刺客身手不俗,手中虽只有短短一柄匕首,却灵敏挡住治焯数次进攻。
    他的剑法很奇特,不像是武者所学的传统兵伎。常常在出人意料之处或击或挡,治焯倍感新奇,对方几次疏漏他都未下狠手,也因此捕捉到对方更多令人耳目一新的攻守策略来。
    这可有意思了。
    没想到太常舞人里竟暗藏了这么一名武艺高强的刺客。但兵器上劣势很明显,刺客在边战边退,转眼间,二人已移至殿阶下宽阔的御道上。
    铁器相击声在空旷的夜色中频繁响起,治焯有心恋战,可就在他意犹未尽时,一柄青龙戟自刺客身后化纵为横,撞上刺客后背。
    眼前人被青铜兵器撞出一丈,重重跌落在地,匕首脱手飞出老远。
    “小火兄,无碍罢?”
    霍去病把尖利的龙头抵上刺客后颈,不忘关心治焯安危。
    治焯打量着面前伏在地上,修长却有着惊人爆发力的身体,惋惜棋逢对手就此中断。
    “为何不用你的长剑?”
    霍去病这才察觉,伏在他厚重戟下之人,腰间系着一柄三尺剑,不由得也疑惑起来。
    戴着面具的脸微微抬起,透过眼孔,深如夜的瞳仁令治焯神色一紧。
    手起剑落。
    一道倾斜的划痕,面具随之裂开,“啪”地落到地砖上。
    同时落下的,还有治焯浑然不觉中脱手的剑。
    锐利的剑锋在地砖上擦出微弱的火花,铜剑首撞到地面的声音,在此刻静谧中,格外惊心。
    是那张脸――而此刻,自额角起,剑痕越过秀挺的鼻梁,斜斜划过右脸。鲜血正从里面渗出来,细细的血道把本该狰狞的伤演绎出令人心痛的感触。
    治焯眉间纠结。
    那张脸的主人微微一笑,答道:“成则活,败则死。”他清亮的眸子不避不闪,迎上治焯惊异的眼神。
    三次对望,四目相对而已,无差毫厘却又相隔天地。
    一旁的少年觉察出了这对望中的蹊跷,他眉头一皱,抡过长戟握柄,击中对方额角,喊了声:“兄长小心!”并挑断了那柄长剑的系绳。
    治焯眼看他的身体在自己面前瘫软,深邃的眸子隐去了,俊美的脸伏到地上。
    “我带他去诣廷尉。”
    霍去病驮着那具身躯融进夜色,治焯想说什么,却被胸中忽然翻涌的滋味堵住了喉咙。
    ◆◇◆◇◆◇◆◇◆◇◆◇◆◇◆◇◆◇◆◇◆◇◆◇◆◇◆◇◆◇
    弑君。
    治焯右眼跳了跳。
    回想起那次在自己家中意外遇到他,本以为是自己醉酒后的臆想,此刻看来,一切显然都是谋划好的。
    可像他这种人,连陌路人袖手旁观的行为也要出声教训,怎么会弑君呢?莫非他是谁的死士?
    绝无可能。朝中虽有重臣心怀叵测,却不至于用单个刺客来谋反。看形貌,他是汉人无异,不会牵扯到国恨上,或者是私仇?
    他曾说“败则死”,可凭他的身手,完全可在殿前就拔出剑来,但他没有。明明使长剑就可以有更大的胜算,既然败则死,又为何要放弃?难道是对于行事意义的不确定,从而不求结果的孤注一掷?
    那到底又是什么仇恨,深到让他愿意放弃性命来孤注一掷?
    治焯按揉刺痛的太阳穴。不管答案是什么,他的死罪是免不了的。
    头痛欲裂中,他苦笑了一下。说到底,此人与他何干?倒是宫中轻易混入刺客,此事要追究起来,恐怕有不少人项上难保。殿前的卫士郎官在迷香面前不堪一击,他也难辞其咎。
    若再被别有用心的人添枝加叶,连坐到……“那些人”,自己可真就罪不容诛了。
    朦胧月色下,一小片反光点吸引了他的注意。是那个人的匕首。治焯来不及细想,便疾步过去将它拾起,藏进袖中。
    户郎巡夜频繁,治焯环顾四周一片昏梦中的卫士,走到殿阶边坐下,把峭霜不轻不重地丢到身旁躺着的人耳边,自己阖眼佯装睡去。
    那名卫士被惊得跳起来,随即偷偷去推醒其他人。
    “哎,醒醒!”
    “我……我怎么睡着了?”醒来的人觉得不可思议。
    “嘘,”那名卫士指了指倚柱阖眼瞌睡的治焯,“兴许是这几日众郎都连夜无眠,你看,大人也敌不过倦意……”
    人们悄声相互推攘,一刻之后,治焯睁开眼拾起剑,若无其事站起身,见殿外卫士都神色凌然挺拔站立着,看起来就像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
    如常巡视两个时辰。
    “小火兄!”霍去病在月下快步走来,“又是一名想要趁混进宫的当口捞点好处的窃贼!”他走到治焯身边,跟他一同望着御道边榆树在月下的黑影,“凡大祝多如此,宫外闲杂人等真是防不胜防!”
    治焯强掩惊讶看向他,突然语塞。
    连续两夜不眠,少年仍充满活力。他忽然转过身,低声叮嘱治焯:“小火兄,此等小事就莫要惊动人主,人主操劳社稷,我们做臣子的能分担多少就分担多少罢!”
    有风吹动树影。
    “……敬诺!”治焯怔了怔,如此说来,那个人的命保住了。
    他点点头:“这些窃贼实在太惹人嫌!”
    再之后,月躲西山,初阳破云升起一线,金色染亮天边。
    身后的殿门“吱呀”一声打开,乌舄木底踩上地砖石纹的声音清晰传入耳中。
    “陛下。”治焯和霍去病俯身稽首。
    “请起,”刘彻舒心地看着二人,“近日朕是太乏了,昨夜睡得很踏实啊!”
    “陛下心忧天下,龙体安泰乃大汉洪福。”
    霍去病揖礼恭维,治焯却忍不住牵起嘴角。“落雕散”效力迅猛,任谁也难在它香气中尽欢吧!
    刘彻微笑对霍去病颔首。
    另一个人对晨曦露出的笑意却令他倍感新奇,那是治焯疏别多年,毫无挂碍的神情。
    簇新一日已舒展开,天子即刻将早朝,眼前一切似乎与往日无不同。二人顺着治焯的目光看去,一只黑色的燕子轻盈掠过蓝得透明的天空。清亮的燕鸣,顺着微寒的晨风和木兰花的香味传来。
    刘彻随口吟道:“此明春兮,日照下土;燕燕于飞,夭关舞露。”
    治焯转过头,笑意更深:“然。”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关于记日:每月的上、中、下旬分别为“朔、望、念”,“朔三”即“初三”,“望二”即“十二”。
    警跸:皇帝出门清道,出称“警”,归称“跸”。
    叶子戏:博戏之一,类似现代纸牌游戏。
    东、西宫:也分别叫“长乐”、“未央”,长乐是后宫,未央是前朝。
    廷尉:既是官制,又是司法机构。“诣廷尉”指受审判,也指下大狱。
    乌舄:前部有挡头的木底鞋,一般为帝王将相所穿。
    下面附上乌舄和青龙戟图片~
    ☆、第五卷白昼之下
    清晨艳阳初照,闾里中人们重新生起灶火,祈佳愿迎回祝融神。
    横门大街上的李家,妻子李氏正和邻居女儿阿香舂稷。木杵在石臼中敲打,她不时离开去顾灶里的火,不时揭开铁[,看蒸的饼是否熟透。劳作令她满面通红,汗水顺着鬓角淌下。
    趁母亲无暇顾及的兄弟俩,正尽他们所能地玩闹。六岁的兄长徵在弟弟渊崇拜又担忧的注视下,踩着畚箕就去够门上插的“之推燕”。
    “兄长留神!啊,拿到了拿到了!”他拍手欢跳着,“我要我要!”
    哪知兄长爬下畚箕冲他做了个鬼脸:“就不给!”
    渊不依地翘起嘴巴,跑到石臼边去拽李氏的襦裙:“母亲,兄长不给我之推燕!兄长坏!”
    “渊儿,对兄长要礼敬!徵儿!”李氏冲不远处吐舌头的徵叫道,“前日老先生如何教训?兄弟当如何?”
    “兄友而弟恭,”徵无奈招手,“渊儿你来!”
    渊立刻奔过去,徵歪着脑袋看看他,忽然有了新主意:“之推燕稍后予你,兄长教你编柳环可好?”
    渊眉开眼笑道:“好!”由兄长拉着手跑开。
    “徵儿,莫走远了!”
    阿香掩口一笑:“为人母可真不得闲!”说罢,又偷偷瞟了一眼靠在对面苍绿的老槐树下,心不在焉把玩槐叶的少年。
    李氏顺着她的目光,手里劳作不停:“唉,只要他们父亲一离开,立马便能闹翻天。”
    “阿嫂,”阿香终于按捺不住问道,“说起来,他是谁?”
    “不知啊!”李氏捋了捋散下耳鬓的头发,“昨日黄昏时就来了,晚上见他藏匿躲过北军,想来是守了一夜罢!”
    “一夜?”阿香惊讶道,“是等什么要紧之人吧?”
    “这可就更不知道了。”
    被二人悄声言论的少年,出神望着远去的兄弟二人。兄长的话又在耳边响起:“若寅时过了还等不到我,天亮你就立马出城,回去吧!”
    他明白兄长的言外之意。
    但他未如约离开,而是一直不甘地等着。可不管自己如何企盼,熙攘街道上,始终未出现那个熟悉的身影。
    突然胸中涌起一阵难过,难道兄长真出了事?按大汉法令,会被枭首罢?那今后自己该如何是好?
    “小兄弟,”对面人家年轻的妇人端了碗水过来,“喝口水润润喉咙!”
    他感激接过,少妇接下去的话却让他皱起眉头。
    “你等的人一夜未至,怕是等不到了!”她热情邀请道,“若不嫌,你可至舍下坐一坐歇歇脚。”
    “不了。”他再看了看街道的尽头。说得不错,此刻还没到的话,他是时候该走了。他递回漆木碗,“多谢阿嫂。”转身要离开。
    “且慢走!”李氏再次叫住他,她快步走回去,粗糙的手捧出一小只葛袋,“刚蒸熟的枣饼,若你要出城,带着路上当干粮吧!”
    “驾!”少年用力地甩响鞭子。
    马飞快地跑了起来,长安城在身后渐渐远去。枣饼还在袖中腾着热气,他觉得自己被道路上飞扬的风沙磨痛了眼睛。
    不久之后,城南丞相府中。
    一只精巧的竹篾鸟笼里,黑色雏鸟站在栖木上一动不动。
    “丞相大人,淮南王来了。”
    听到凑到耳边的禀报,那双在笼边盯着雏鸟的眼睛只单单眨了一下。
    “丞相好雅兴啊!”刘安冷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听不出任何意味。
    “呵呵,殿下!”田`这才回过身,拱了拱手,又立即看回了鸟笼,“两只雏鸟儿,一只撞到笼子里来了。”
    年近五十的刘安虽为王,却一脸清瘦,丝毫没有王侯气宇轩昂的福态。大概还因为经常皱眉,额头中央刻下了深深的“川”字。此时面对田`难明其意的举动,“川”字陷得更深。
    “可是,另一只却飞走了。”
    刘安终于听出点门道来,他缓缓走上前,问道:“雏鸟而已,有何要紧?”
    “雏鸟是不打紧,”田`看着笼中鸟眼中闪烁的冷光,高深莫测地笑道,“可万一是雏鹰呢?”
    “哦?”刘安渐渐皱紧了眉头。
    “那可就麻烦了!”田`直起身看他。
    “既然如此,何不趁现在杀了它?杀一只是一只,”刘安冷笑,“也省得日后翅膀硬了,不好对付!”
    “殿下言之有理,但杀了可惜呀!”田`眼角上扬的纹路颇深,“依伊稚斜所言,可杀可留。但我想,既然他们敢到长安来,至少胆识有几分,武技也有几分。若可驯服,还可干点有用的事……殿下,他姓 ‘关’。您可还记得何人曾姓 ‘关’?”
    他细细为刘安说清前因后果,刘安听完目光一闪,疑惑道:“既姓 ‘关’,如何驯得?”
    田`笑道:“因其对身世懵懂不知,一心仇恨当今人主而已。”
    刘安略一沉吟:“您确定那是只鹰?”
    “您亲自验验不就知道了!”他递给刘安一方素帛,上面写着“长安狱”三个字,“自然,若不合您意,杀之也甚好。”
    刘安接过素帛,转身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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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狱中阴气森森。
    “他还未醒?”廷尉右监张闺问狱吏道。
    “唯,兴许伤得太重了。”新狱吏儿由尚不适应牢中痛病伤死,语气担忧。
    “霍侍中年岁虽轻,武艺却十分了得啊!”张闺轻叹。
    今日刚至廷尉,就听儿由说霍去病连夜亲自送窃贼至此。张闺一面赞赏霍去病,一面又莫名对牢中人充满同情。毕竟有这般长相和气韵的男子,无论在何处皆为罕见。对方昏迷不醒,他甚至不忍用刑强迫他醒。
    “不用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