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阅读5

      “ ‘兼爱’?非也!中丞大人是忠主名臣,但要说 ‘兼爱’,‘心仪’之类,恐怕无人相信。”见关靖瞩目,他接着道,“大人跟人主亲密无间,与上大夫韩大人三人一同长大,但只听过后宫不得宠之女寂寞难耐与韩大人暗通,而这类风流韵闻却从未在中丞大人身上出现过。”
    关靖闻言只觉一阵头昏脑胀,他莫可名状地笑了笑:“他迎娶的女子,可是公孙秋兰?”
    牛武惊讶道:“关公子也听说了啊!”他回身抱过萱儿,举起耳杯收回话头,“粗茶淡饭,不成敬意!”
    得到肯定,关靖脑中却浮现治焯在远视公孙家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烦闷之色。原来连娶妻这种事,也非心仪而论。他可真是可悲啊!
    “对佳人提不起兴致,那对男人呢?”
    忽然的一问,室内寂静半晌,牛武与妻子面面相觑,又回头看了看关靖,忽然开怀大笑起来。
    “请!”
    关靖举起耳杯朝牛武回敬,饮下薄汤后忍不住看向窗外漆黑的天幕。
    看起来,无论那个人会不会因失血过多而死,那座自己忙于逃逸而无暇一顾的邸宅,今夜定会相当热闹。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非常室与宣室殿:宣室殿是百官早朝的宫殿;非常室是皇帝退朝后的起居室,以及私下见臣子的地方。武帝时有了所谓的“中朝”,就是与朝廷相比,更受皇帝重视的一帮臣子,也叫“内朝”,相当于比宣室殿朝议更机密紧要的朝廷。通常中朝议事也是在非常室进行。
    施n车:中、高级官吏出行时乘坐的轻快主车。为体现等级差别,规定俸禄六百石至一千石的官吏,可以将左边车n涂成红色;俸禄二千石的官吏允许左右两n都涂成红色。
    御者:驾驭马车的人。
    孺人:大夫正妻。武帝时天子王侯妾称“夫人”,大夫正妻称“孺人”,士正妻为“妇人”。
    ☆、卷十一变数
    中丞邸宅上,端着漆木八子玫逆咀釉谥刑里进进出出,透过大人们祝酒大笑的声音,轻声谈论的话语也此起彼伏。
    “是个眉目秀丽、举止端庄的美人呢!”
    “唯,来道贺的大人们都低声赞叹不止!”
    “不过不知为何,主人面色不太好,煞白得令人担心……”
    当身后跟着赵轩、霍去病和一群南军的刘彻,命门吏郎官不必通传而踏入治焯邸宅时,悠扬喜庆的燕乐声中,夹杂着诸如“小窦”、“水太医”、“受伤”、“焚烧”等等之类的话,让他锁紧了眉头。
    “圣驾至――”
    “众卿免礼!”未等中厅里的人们跪踏实,刘彻就笑着制止。
    穿着黑绸身章、华虫红/袖缘深衣的治焯,先前正托着耳杯,在客案前跪着跟一名文臣相祝。刘彻走近他,望着那双含满笑意的眸子,就像预感自己做了一个不妥的决定,他有一刻竟感到虚浮恍惚。
    驱散脑中纷扰杂乱的念头,他俯身夺过治焯手中的耳杯,转身对着不敢回席的群臣举杯道:“我也是来为中丞道贺的,请免君臣之礼,但求诸子兴尽而归,愿中丞新妇百年好合!”说完便一饮而尽。
    宽敞华丽的中厅里,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再次奏响的乐音和觥筹交错的谈笑声中,治焯与他交换了眼神,悄声领着他向正房主室走去。
    “妾拜见陛下,恭祝圣安!”
    秋兰双手拱至覆地簟席,额头缓缓低下触碰席面。
    仪容端庄得体,令刘彻暗叹,怒火骤降,声音也柔和起来,望着她轻声道:“抬起头来。”
    秋兰正襟危坐,眼睛垂下恪守臣妇之礼。十数日不见,她的娇稚气褪去不少,若不是这张面孔还熟悉,前后判若两人。
    刘彻细细打量着她。
    新妇衣织工精细,通身如墨黑绸深衣,夕阳般降赤色衣缘和大带皆精绣云卷纹,从握合的手腕处曲环而下服帖铺在膝上。漆黑光亮的长发在脑后绾成雍容的垂云髻,鎏金菱花步摇在纱灯映照下闪烁微光,恰到好处地应和着那双美目。
    候在门外廊道边的霍去病,也兴奋朝身边的治焯道:“孺人真是一名佳人啊!”
    可治焯非但面无表情,似乎还拧着眉心,他垂下目光,屏气凝神静闻房内动静。
    “何时离开的?”刘彻开口问道。
    “回陛下,是在清明请期之后……”
    “已过八日,原来早就在谋划!”刘彻突然严厉起来,“既然知道朕的身份还要逃走,难道是对朕有何不满,想要换个皇帝吗?”
    盛怒的责问让秋兰怔了怔。
    她大胆地抬起眼睛仰视眼前这个人,此刻的他,跟当初那个一脸谦逊温良的青年“黄孝”相去甚远。
    她转过眼睛看向门外……那小火他……
    “陛下请息怒,大父离开时曾让妾向陛下转述一句话。”她鼓起勇气,“他说只要照着这句话,陛下的恩泽就厚被万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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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近子时,朱雀衔盘灯的灯炷上,如豆的火苗时而爆出油脂燃烧的“劈啪”声。
    室内淡淡弥漫着沉香,四面屋角处卧龟镇栩栩如生,虎斑贝如釉过一般或明或暗地闪烁着火光。房门裙板上阴刻水纹跌宕起伏;如树枝一般交错有致展开的窗棂,也蒙着织工细致的素纱。
    这就是显臣的府邸。秋兰身子微微靠后坐着,回想自己捧出那只香囊时,根本没有料到接过香囊的人原来住在这种地方。
    窗外响起舄底犹豫踩下的脚步声,她连忙垂下目光。
    裙板被向里推开,角袜轻轻踏入。听廊道边经过的婢子说过,他饮了很多酒,此刻却察觉他似乎没有一点醉意。
    “您来了。”秋兰朝对方低头行礼。
    治焯屈膝坐到她对面。
    “为何没有一起走?”
    完全不是新郎该说的话,治焯却不以为意地开口道:“既然老先生说 ‘鹤舞野林,鱼游深潭’,你为何要留下自入羁绊呢?”
    秋兰意外抬起头,对方浓黑的眸子看着她,一点也不像在说笑。
    “因为我当初跟君子的约定啊!”
    治焯浑身一震。
    秋兰双手滑出袖缘撑着膝面,身子略略前倾表明自己的坚定:“闲云野鹤逍遥自在,秋兰却愿与君子执手偕老。若是共同担待,任何束缚都不算什么。”
    “但是,”治焯叹口气,“我的执事你也该听说过,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性命不保,不能常陪在你身边,还有可能一不小心就冒犯天颜连累你……也可么?”
    秋兰浅浅一笑:“这些话大父也说过,但秋兰只想做好君子贤内助,让您不为琐事烦恼就是秋兰的福气。”
    治焯眼中似有最后一线光芒褪去:“既如此,今后宅中的人丁物资都随你愿取用吧!若是想要什么别的,我也会尽力办到。”
    秋兰微笑点头。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治焯轻声道:“时辰不早了。”
    秋兰垂下眼帘,双颊立即烧了起来。
    她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望着地面簟席竹筠斜编的纹路,她跪直身体,由对面的人伸手为她除去嫁衣和中衣。接着,那双有力的手臂拦腰抱起了她,把她轻轻放到帷帐之内的黄檀床上。
    治焯吹灭了灯火在她身边卧下,秋兰忐忑地静候着,等湮没神智的心跳声都平息时,身边人仍没有动静。
    她感到蹊跷,又僵卧了一阵,终于鼓起勇气睁眼看向她身旁的背影,顿时心里猛地一紧。治焯的右肩胛处,带着浓厚腥味的深色液体,在白色里衣上正不断浸染着更大的领域。
    “……君……君子……君子?”
    治焯不动不响,她坐起身,伸手轻轻一摇,他却脱力仰面卧倒,夜色中不省人事的惨白面色让她像看到一具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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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片星月下,长安闾里牛武家中,关靖整夜都在尽力入睡。
    但不知是身上伤口愈合期的麻痒,还是每一动身时体内传上来的不安,抑或是昨夜隔墙听到阿千对牛武低声说的“里衣上全是血”,天色微亮后,他忽然醒来,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关靖静静侧卧,望着天色。直到一缕阳光淡淡地从木牖探入,越来越亮地滑到榻边。
    “关公子打听的那名少年,”刚穿好阿纤洗净后彻夜烘干的衣服,牛武就叩门进来,“我想起来了,清明之后在横门东市有一人买过马。衣着长相跟您说的不差毫厘,此外,他花了两百枚金半两买了一匹千里马!”牛武眉毛高挑,时隔近一旬他似意犹未尽,“那可是从未听过的天价,千里马也极少在市上出现,因此九市都传开了!”
    关靖听罢,淡淡一笑。阿斜儿心思澄明,还不懂得何为掩人耳目。
    “那位少公子绝非一般人家的子弟,”阿千撩开碎帛拼接的门帘,捧着一只葛袋走进,“不知关公子行程几日,一点干粮请收下。”
    关靖告辞后步入东市,此处牛马豕犬各畜尽有,讨价还价的声音更是随处可闻。
    可是耕马、车马虽然不少,却不见一匹像样的战马。好马无处可觅,真不知阿斜儿的千里马是从何处买到的。
    正纳闷,后颈处忽地凑近一个声音,听起来就像铁耙的尖齿耙过凹凸不平的石块。
    “壮士是要买马么?”
    关靖回头,一个穿着中单、穷f,毛发凌乱形同乞丐的魁梧男子站在他面前。
    他左眼蒙着一条肮脏的葛布,右眼却十分清亮,不断灵活地上下打量着,跟随处可见的精明商贩毫无二致,可透出的杀气让他看起来犹如盗寇。
    这个眼神他好像在何处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来,便问道:“你有好马?”
    男子如薄刀刻在脸上的嘴唇向上一裂,握住的右手在关靖眼前展开。
    粗糙的掌中是一条缰绳。他握紧拳头往前一拽,踢踏的马蹄声,一匹灰白的短腿马被拉到关靖面前。
    关靖失笑道:“这就是你说的好马?”
    “东市最好的马。”
    “这种马连十枚金半两都不值,不久前不是还有千里马么?”
    “千里马值数百金,”男子眼中露出讥讽之色,“壮士若有,在下也可为您寻到。”
    关靖一顿,当初作了孤注一掷的打算,身上的钱都给了阿斜儿。
    “再说了,急事用疾马,无甚急事,”男子一字一句仿佛都明了关靖的心思,“这马耐力了得,昼夜兼行,行止千里不在话下!”
    关靖沉默片刻,转身要走。
    “请留步,”男人叫住他,“公子换马可以不用钱。”
    片刻后,横门外,关靖拽着缰绳,回头看了一眼。
    如果此行算大败而归,等回去后韬光养晦调养好,他一定会再来跟那个人交手的。只望在那之前,他可别因那一剑就死了。
    垂目望了望手中的赤炀,剑首边缘闪烁着昏黄的光,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关靖翻身上马,短腿战马稳健奔跑起来。
    与此同时,一匹快马正从城北飞驰城南,关靖不得而知;另一匹快马在响鞭中驰过他身旁,却没有唤回他飘远的神思。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八子茫憾嘧雍校无盖的多子盒又叫格盘,用来盛装点心的器具。
    关于“镇”:是用来压平地上的簟席的器物。
    中单:无袖短深衣。
    穷f:连裆裤。
    ☆、卷十二弃子
    一望无垠的草原上,半人高的茂草被风吹拂着如浪翻涌。
    一匹灰白色的马在中间缓慢行走,新亮的绿色中被踏出一条碧绿的径。
    关靖的手拽紧了缰绳,神志慵懒得几近昏睡。
    马背上的颠簸,越渐暖的天气,让人难在一旬的行程中振作精神。
    路途百无聊赖,且无法深思细想。总觉得一想到那些跟这多年所了解到的情形几分相似、却更多不同的事,心中被他人以及自己构建的一切就会有崩塌的危险。
    关靖几乎伏在马背上的身子,微微用力向上挺起。
    好在一片浓浓的绿意中,被阳光照亮的白色穹庐群就在不远处。
    其中有一顶是他和弟弟的。阿斜儿肯定不知道他还活着,得赶快回去,让那个少年放下心来。
    然后是沐浴更衣,吃一顿香气四溢的羊肉,饮一满罐鲜奶,再足足睡上一觉。此外还要找到朱宽老伯,跟他说说这次的经历,有太多疑惑,要向他请教个明白……
    穹庐群边,有一人静立。
    他插在硬木盔沿上的各色羽毛在风中微微地颤动。盔缘下,眼角的皱纹如同用尖刀蜿蜒刻在石头上的沟壑,匈奴左谷蠡王伊稚斜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站在军营之外,他眯着眼睛,静默地看着阳光中,碧绿底色上的那个白点越来越大。
    “他竟然回来了。”
    他自然知道他会回来,不仅如此,连他将到此的时刻也掐得很准。
    “密族顿。”
    肩上站着一只黑雕的魁梧身影应声走上前。
    伊稚斜未回头,望着前方渐渐靠近的灰白色战马,马背上黑绸深衣裾摆被忽强忽弱的风不断掀起。
    “确实毫不犹豫就给了你吗?”
    “解下系绳的手如兵士搭弓射箭般果断。”
    “哼!”伊稚斜冷冷地从鼻腔里发出声音。
    会变成什么样子?那时候并没有多想。也许只是从一个五岁幼童眼中的凌厉目光里,感受到浓浓的兴味,忽起的兴致罢了。
    原本是一个轻率的决定,虽然是给了“谷蠡王义子”的名分,象征性地派了人把他们按胡人王子来培养,并且也偶尔带着目的地施过小恩小惠。但自己毕竟没有投注心力,大多数时候,他根本想不起他们。
    哪怕被某些人的关注稍微提醒过,但直到阿斜儿策马夺箭那一刻,他才发现他们已经成长到了令他惊讶的地步。
    “阿斜儿怎么样了?”
    密族顿侧头看了看伊稚斜,左谷蠡王心机难测,是为在意关靖一个动作透出的弦外之音吗?
    “阿斜儿王子整日忙于训练甲兵,以及向经验丰富的老将学习兵法。军臣单于对他非常赏识,说只封一个 ‘千夫长’委屈了他。”
    “忙于修习兵法?他可是为了替兄长报仇才有此决心啊!”伊稚斜意味深长地感叹一声,转过头望着他这个身形高大,办事得力的心腹。
    “去还给他吧!”
    密族顿伸出手指往右肩一拂,撩飞了那只黑色的雕,心领神会朝伊稚斜递过挎在肩上的弓箭,抬足就向那匹马踱来的方向走去。
    “王子!”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关靖王子!”
    关靖用力镇了镇昏沉的神志,这才发现唤他的人原来就站在旁边,一手拽着马的缰绳。
    略略俯下视线,这张面孔好像见过。
    “谷蠡王让我来告诉您,请您去陪伴朱宽先生,”声音艰涩,如同……“这个。”
    对方双手奉上一枚莹白夺目的朱雀琰,关靖定睛愣住,这不是在东市用来换马的玉吗?
    他懵懂俯身去接,忽然察觉身后的异样,欲闪身避开时,递玉给他的人顺势一手拽住了他伸出的手腕,另一手则反力撑住了他的胸膛。
    “嗤――”一阵贯穿胸膛的锐痛,如雾血腥喷上了对面这张眼神灵活的脸。
    “咔!”关靖无比惊异,想说的话变成了口中涌出的血,眼前景物很快模糊起来。
    “朱宽在您离开之后,自认为已尽忠,朝着南面引剑自刎了……”土地急速扑面而来,还在说话的声音如同铁耙的尖齿耙过石块……是……是伊稚斜身边的……密族顿!原来……
    密族顿松开了刚刚用尽全力的双手,“嘭!”那具身躯重重从马背栽下,自背后射入的箭杆被身体后翻的力度顶出胸口更长的尺寸。
    居高临下地看着关靖正渐渐阖上的眼帘,那双眸子中是不可思议的震惊。
    密族顿嘴向上斜斜裂开,扯出一抹奇异的笑容。他蹲下身,把朱雀琰系到赤炀剑格上:“所以您还是把这玉带上吧,毕竟是关屈将军的遗物……”
    什么?!
    “……带上它,您见到将军也好有个交代!”
    站起身的高大身影,迎面踏来的革靴犹如千钧石盘砸下,箭杆摩擦着胸骨,关靖感到喉咙里涌出了更多铁锈味的液体,黑暗从四面沉降……
    密族顿揪住关靖的衣襟,把不省人事的身体抛上马背,战马背上灰白的毛很快被一缕液体染红。
    他曲起食指含入口中,吹出嘹亮的哨音,那只展翅翱翔在天空的黑雕盘旋着飞扑而下,利爪直刺向战马的眼睛。
    “咴――”
    马受惊,嘶鸣一声便扬蹄向北驰去。
    伊稚斜缓缓放下持弓的手。
    他的箭一向很准,但阿斜儿对他所言“兄长武艺更加高强”让他不得不防。从刚刚关靖那一瞬的反应来看,他让密族顿做的准备确实很有必要。
    密族顿说,当提出要他用那块玉换马时,他很快就把它解下来递了出去。问题就在,这是当年把那个守护他们兄弟二人的庸客调开时,他请他一定转交的、主人关屈遗留下的唯一物品。
    而伊稚斜用的是“义父赏赐”的名义。
    虽然一直恭恭敬敬,可如此看来,关靖根本就未将他这个义父放在眼里!
    先不说留下他肯定是个隐患,他若活着,那么好不容易激励出来的阿斜儿也会丧失他现今的斗志。壮士尚且难寻,更何况伊稚斜不愿意随便失去的,是心如素帛,可供人任意描画的一员骁将。
    他极目望向北面,和缓的绿丘与蓝色天空相接处,是一道连绵起伏的界线。
    密族顿缓步走回,抹了一把面门溅上的血色,也随伊稚斜的目光看着那匹马惊惶奔跑的方向。
    翻过那片山,不远就是沙石嶙峋的荒漠。即使在这水沛草肥的宿营边,半夜里,也常常听到大漠里传来的阵阵狼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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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翘头绣着山纹的乌舄轻轻移动。
    麒麟阁的水磨石地光滑如镜,倒映出一个捧着书卷的颀长身影。
    缓缓展开的竹简,上面有力的隶书忽然又模糊了一瞬。
    治焯尽力稳了稳神。
    新昏那夜躺下之后,竟一下陷入昏沉,浑身高热不退,乏力焦灼如同烧红的玄铁从身体里面烙出来;有时又觉得冷,寒意凝骨成冰霜,让他颤抖不已。
    神志颓靡不堪,只记得崩塌般的混沦里,不断有人翻弄他胸前的伤口。四周围是忙乱的脚步声,幻象般的红黑黄白光斑,还有口中时而被灌入的苦药。
    直到今晨突然神清志爽,睁眼就看到一缕阳光透过六角格天窗射到地面的簟席上。
    接着看到的是离他很近,面容憔悴正坐床前,低着头闭目瞌睡的秋兰。
    他手肘用力想撑起自己,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力不从心。身体不稳跌落,刹那间火烧般贯透胸膛的撕裂感令他不再昏沉。
    寂静中忍痛的喘息,惊醒了浅眠的秋兰。
    “……君子……”她兴奋片刻,又红了眼睛,“您终于醒了……您先前……昏迷了整整十日……失了好多血……”
    “是么……”
    “我,我这就命人给您做点汤饼……水太医说,要熨帖肠胃……”
    “我受伤之事,人主可知晓?”
    “唯……不过太医说不可直言,只为君称病请告罢了……”
    治焯放下心来,用尽全力坐起身,对想要扶他又不敢扶的妻子道:“这多日连累你受罪,我此刻要出门去,你也安稳睡上一阵吧!”也不碰一碰秋兰,他拿过衣服就起身往屏风后走去。
    “可是……”秋兰像是想要劝阻,他却走出门在身后将门关上。
    只要神志清醒,皮肉伤之类哪里算得上大事!治焯喝了几口清粥就只身来到麒麟阁,别人不说也无妨,当初刘彻让他择官时,随口一句“愿领殿中兰台”也算有先见之明。
    史部书简浩如烟海,单单先帝时的文竹也填满四面漆木架。但东方朔说过“其心不倦,碧草破石”,一卷一卷查找,总能找出什么来。
    轻轻放下一卷,治焯的脚步再往前轻移,捉起袖缘再掂起另一卷。
    眼前忽地黑暗了一瞬,脑中闷震起来。全身进入一个迅速下坠的状态,治焯伸出一只手在放置书简的木架上借力。本以为一定会跌倒,谁知神志忽又明朗,身边光影恢复。身体状况如此不良,治焯却丝毫未领受教训,下一刻已仔细看进黑墨誊写的文辞里。
    “哗啦!”手中书皮绳忽然从中间断开,竹简片片滑落一地。治焯愣了一下,蹲下身去拾捡。
    “中丞大人,怎么了?”侍御史王显循声过来,关切道。
    “韦编断了。”治焯心里莫名不安。
    “无妨,阁中不少书常由名儒反复翻阅,本来就很古旧,请让我来修理吧!”王显双膝着地帮着收拾一地竹策。
    治焯胸口一阵堵闷,他屏气拧起眉心,耳管里又有风鸣掀起。
    “怪事,”王显望着皮绳断口,“这韦编尚且柔韧如新,为何会四条一同断开?”
    治焯闻言望过去,忽然见对方手中握住的一片竹简,劈手夺下,睁大双目盯住上面的一行字。
    很短的一行。
    “其明年秋,将军关屈坐,族。”
    关屈将军……被灭族?何故?
    “中丞大人!”
    或许与那个人毫不相干,治焯却被颅中没由来翻涛起浪的狂乱堵弊了视听。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汤饼:面条~
    请告:请假。
    说到汉初及以前的点心,忽然想起一个段子,郭德纲说“周王开心了,说举国大宴三天!让御膳房给朕煮几碗面条吃吃!”……orz
    下面附地图,以便大家了解方位~
    ☆、卷十三续命缘
    皎月的清辉下,大漠冰冷的沙石上传来一阵踢踏的马蹄声。
    此处是大漠与绿地的交界,再往前就是超逾千里的不毛之地。黄沙漫漫,平日里连最为凶猛的枭鸷都难以飞过,更不用说一匹马。
    马走得很慢,偶尔打个响鼻也有气无力,倒是粗重的喘息声隔着很远的距离都能听见。
    马背上驮着一具尸首。或者说,他即将成为一具尸首。
    他绵软的身体横过马背,四肢无力地前后挂着,背上还插着一枝箭。
    箭镞一端露出胸膛很大一截,紧紧压在马背的左侧。马行走的每一步,都会引起它在这具肉身中的搅动,细细的血线不断沿着马腹滴下,渗入越渐细碎的沙石中。
    风阴冷,沙土中偶尔出现的几株耐旱草被吹得几乎贴到了地面。
    “嗷――”
    一声诡异的狼啸。
    一座矮丘背光面的黑暗里,首先出现的是一双幽绿的眼睛,滚圆如鬼火般缓缓移动。
    轻巧矫健的窜跃,一头壮硕的狼影便显现在月下。
    “咴――”
    马惊得腾起前蹄,立刻疯了一般向前驰去。
    “嗷――”、“嗷――”本是想逃离险境,却似乎陷入了包围,四下里顿时此起彼伏响起了狼啸一片。
    刚才现身的是狼首,此时正缓慢坚定地追上来。马蹄声仓惶紊乱,背脊腾跃十分剧烈。那具瘫软的身体随着马蹄的每一次扬起都向下滑动一些,眼看着就要顺着马背左侧滑下。
    马首上坚/挺的鬃毛随着飞蹶的马蹄狂乱颤动,一只手忽地抓了上去。
    扎手的鬃毛抓了整把,猛地用力一拽,虽然喉咙里立刻咯出一口腥味,但他毕竟稳住了身子。
    一路再向西便是历来以千里不毛为堵兵屏障的单于庭。
    很快明了了身处的险境,关靖用尽全力扯着缰绳把马头调向南边。
    马奋力地往前冲刺,按它的种属来说已经到了它奔驰的极限,谁知那匹狼竟然也加快步伐穷追不舍。
    头狼总有身先士卒的勇猛和锲而不舍的毅力。
    长剑仍系在腰间,但关靖此刻全部体力只够用于挽住缰绳。马的喘息越来越重,好几次他都听到狼的双颚猛然阖上时利齿的磕碰声。
    如果让它衔住马的后腿,那无论如何都逃不掉了。虽然此刻已进入绿地边缘,但离长安还太遥远……
    且慢!为何会想到长安?
    关靖咽喉中又涌起一股咸苦味。
    “嘶――!”
    马再次猛地上扬前蹄,发出一声尖锐无比的嘶鸣。
    前方远处的黛色山峦瞬间移换成深蓝苍穹上的弯月和疏朗的星宿。“噗!”身子腾摔到地面,撕裂乾坤般的痛楚演变为铺天盖地的郁黑……
    但此刻还不能死!
    关靖拼命驱尽眼前的黑暗,却看到一双炯亮的绿眼就在自己面前。
    腥骚浓臭扑鼻而来,一道白光,霎时分开成两道尖森的獠牙,伴着狺狺的嗜血之声,獠尖忽地逼近他的脖子。
    “呜……”
    马蹄声远了。
    挡住头顶月光的阴影,是一匹狼。
    “啪!”这是箭杆折断的声音,断在了后背的肉里。
    躺在一匹狼的身下,关靖右手握成拳,在断箭时把剧痛的力量全部抵进狼粘滑滚热的喉咙。左臂固定住狼的脖颈,胸口顶出的箭镞尖刃直抵狼腹。
    再有力的兽颚,在咽喉塞入一只拳头时,牙口也根本无法咬合;为抗拒腹下潜在的威胁,头狼四肢竭力逃离,怎奈利爪只徒劳地挠起一堆沙土。
    哽住狼的咽喉,坚持的时间不用太久。因为关靖力气就要耗尽,在那之前如果狼没有窒息而死,那他不是死于狼的利齿,就是死于体力不敌的衰竭。
    不行了……
    腹部突然被泼下一片滚烫的液体。
    狼喉头收紧的肌肉接着瘫软松开。狼身就要压下来时,一个力量果断地向上提起了它,并抛到了一旁。
    关靖眼前出现了一柄滴着血的短匕首,银亮的月辉在平滑的刃上反出一道白光。黑暗瞬间湮没了他的神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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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体完全失去重心,在红黑交替的深渊中上下浮沉。
    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恍惚里,耳边传来了一阵辚辚的声音。
    是马车的木轮碾过道路上的碎石。
    车舆的蓝色布帘不时被风向里吹动,斜照的红色夕阳在坐榻上闪动,夹带着舆外空气中新割稻梗的香气。紧紧倚在朱宽身边,但他只能从朱宽膝上抱着的弟弟那里,未断乳的幼童沉睡的呼吸中感到安心。
    尽管才五岁,但这段时日以来,家中发生的各种完全无法理解的变化里,他也能感到屋宇摇摇欲坠的危险。
    何况他们此刻在逃亡的路上。
    已连续好几日,几乎一刻不停地在赶路。去向他并不知道,但曾听说“长城之内已无法安身立命”,那该是去往父亲从前常驻的关外。
    “啊!”
    忽然,紧闭的舆门外,御者一声短促的痛呼。
    随即是一抹血红“噗”地喷洒到舆门窗棂后的白纱上,马车停了,他能清晰分辨御者的尸身从车右侧落到道边土中。
    “里面可是朱宽?”舆外轻蔑的声音传入,“真没想到一介门客竟被委予如此重任!”
    感受到抱着自己的手臂收得更紧,朱宽的拥抱硌痛他的身体。
    “关屈和他的一妻一妾已于二日前问斩,朱宽,你护主的职责也算是到头了!”
    彼时还不懂得那些话,他抬头看看朱宽,那张脸上是盛怒的神情。
    “还要我再多言么?”门外人语气突然严厉道,“出来吧!制曰:杀无赦!”
    朱宽伯似鼓足了勇气,环着他的手臂松开了,举在半空的手犹豫片刻,便伸向舆门……
    毫无神智中,关靖在竹榻上微微挪动身子,有一刻,他感到一双手正为他换下额头上的湿布。
    凉水让额头的高热渐渐下降,他再次沉入梦中。
    “关靖兄,来的这几日,阿斜儿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