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了

      所谓遗憾,是已经尽力,但奈何以己之力无力回天。
    所谓后悔,是本有机会去做,但造化弄人终成悔恨。
    尹欢这辈子遗憾的事情数不胜数,但能够算得上是后悔的事情就只有两件。
    一是没能阻止白露精神状态恶化。
    二是在白露去世之后没能提早发现尹逸的异常。
    ……
    八年前,s市第一医院,心血管内科住院病房。
    灰白的走廊上,一位穿着卡其色长风衣的女人正快步走着。
    尽管女人已经很注意不发出过高的声音打扰他人,但毕竟穿着高跟鞋,还是会不免发出“嘎啦嘎啦”的声响,在幽长的环境里格外清晰,冲淡了一些寂静的死气。
    五分钟后,女人在一间病房前驻足。
    她看了眼手机,确认完病房号后,缓缓推开了虚掩的房间门。
    最里头窗边的病床,熹微的光线洒在白床褥上,折射出一小片亮光。
    床上的女人穿着一身宽大的病号服,身材瘦削,骨骼清瘦,一头及腰的墨发有些凌乱,遮住了大半张脸。
    她手里正捧着本厚厚的书,闲出的一只手还在灵活地转着书签,腕骨凸起,指节微微泛白,整个人都散发着恬静温婉的气质。
    听到开门声,女人转过头,露出了一张风华绝代的脸。
    “啊,尹欢,你来啦。”
    有的人只是坐在哪儿,就独成一道风景。
    “嗯,刚好顺路,就过来看看你。”尹欢走到床旁,冲着来人浅浅一笑。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是个大忙人呢。”
    白露看着尹欢坐到椅子上,解开风衣最上端的扣子,长舒了一口气。
    “多笑笑,眉心的地方都能看到沟了。”白露微笑着抬起手,轻轻抚了抚尹欢的眉心。
    “最近的糟心事很多么。”
    尹欢看着这双墨如点漆的清亮眸子,用手点了点被摸过的地方,瘪了瘪嘴,突然生出了一股想要告状的冲动,将最近的不如意和委屈全部发泄出来。
    但这个念头只出现了一秒就被她摒弃了。
    作为一个成熟稳重的大人,是不能把工作带到私人时间上来的。
    更别说她的工作性质比较特殊,牵扯的都是机密,不方便同外人说。
    “最近是挺糟心的…不过我这工作不就是这样么,不每天自我麻痹一下就过不下去了。”
    尹欢自嘲地笑笑:“我已经习惯了。”
    白露轻轻眨了眨眼:“信念感越强的职业,就越少有人能够胜任,因为大多数人最终都会屈从于安稳平静,不做出自我突破,这是人的本能。”
    “但是这世上总要有人去担当起这些职业。”
    “你要坚信,你现在做的是一项很伟大的事业,虽然过程很艰难,但未来肯定会有无数个想我这样的人会感激你的付出。”
    白露看着她,表情温柔:“而且,既然你当初选择踏入这个职业,就说明你也是想凭自己的能力证明些什么的,不是吗?”
    尹欢愣了愣,瞳孔微缩。
    白露眼睛弯了弯:“说实话,你能是他们其中一个我很高兴,起码在我见过的所有人里,没有谁比你更适合这个职业了。”
    尹欢看着对方半晌,抿唇一笑,双腿交叠,歪头托着腮,俏皮地抛了个媚眼。
    “嫂子你再这么夸我,我会得意忘形的。”
    “如果我的夸赞能让你获得一些价值感的话,我还能继续夸呢。”
    尹欢有些无奈:“不说我了。你现在怎么样,检查结果出来了吗。”
    “嗯…有些出来了,有些还没。”白露从一旁的抽屉里拿出了一大把检查单子递给尹欢。
    “医生说是什么劳力性的心绞痛。”
    白露抿了抿嘴巴:“他说得很严重,还说如果检查结果不理想还要让我做手术,可是我自我感觉还挺好的,心脏也没有多痛…”
    “大半夜疼得睡不着还不严重?”
    尹欢打断她,表情严肃:“能让我哥那样缺根筋的人认识到事情严重性,半夜叫救护车把你送到医院治疗,这不算严重那什么算严重。”
    “好好听医生的话!这段时间工作先放一放,好好休息!”
    白露垂首敛眉,诺诺不说话。
    “我来之前咨询过谢伯伯了。”
    尹欢双手抱胸:“心绞痛严重的话是要做手术的,如果还没严重到这个地步,可以用中药调理……”
    尹欢话还没说完,就看到自家嫂子,这个温婉典雅的大美人十分孩子气地嘟了嘟嘴,默默地拿起手中厚厚的书,挡住了自己的脸。
    “……鸵鸟心态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嫂子。”
    白露不说话。
    白露听不到。
    她现在就是只鸟。
    尹欢啧了声,也不废话,毫不客气地一把抄起面前这本厚厚的书。
    “这个病虽然不能根治,但好好接受治疗就能控制,别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
    她翻了翻刚刚没收的书:“《罪与罚》,怎么看起这本书了。”
    “闲着无聊嘛,回顾一下这些经典名著。”
    白露叹口气:“不用你说,我也会好好接受治疗的。”
    “其他不提,就算为了小逸我也不能这么早倒下啊。”
    尹欢看着白露此时充满着母性光环的笑脸,突然觉得有些庆幸。
    庆幸那个孩子的降生。
    当初她哥尹斐然知晓白露怀孕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担忧,担忧白露的身体能不能经受得住生育带来的损耗和痛苦。
    如果生一个孩子会给白露的身体带来终身病根的话,他宁愿不要这个孩子。
    一想到当初这两人因为生孩子的问题吵得昏天暗地的场景,尹欢就觉得有些好笑。
    她嫂子,平时看上去这么柔柔弱弱的一个人,真正生起气来竟然会这么可怕。
    “小逸他知道你住院了么?”
    “知道。”
    白露无奈地叹口气:“原本还想瞒着他的,但是你哥那个人藏不住事,才坚持了一天不到就被小逸看出来了,吵着要找我。”
    无论见识过多少次,尹欢还是会为那个孩子的敏感和早慧程度所震惊。
    明明现在才六岁多,但却比她那个缺心眼的哥要靠谱多了。
    大概是遗传母亲多点吧……
    “大概再过一会儿,他们两就要过来了。”
    尹欢看了眼时间:“那我等他们两来了再走吧,再陪嫂子你说会话。”
    “那我可真是荣幸啊。”
    白露打趣道:“妹夫前些天才刚跟我碰上,抱怨最近连你的影子都见不到,打你电话也经常不接,我何德何能,竟然能占据你一个多小时的时间纯聊天不干正事。”
    大美人装模作样地叹口气:“不好,这样一想,都有点负罪感了。”
    “……”
    尹欢环着胸,表情十分不爽:“他自己每天忙得吃饭顾不上,孩子顾不上,还好意思说我?”
    白露捂嘴笑了笑:“待会联系一下他吧,省得他成天魂不守舍的。”
    “他要是没心思工作,那都是整个国家的损失了。”
    “魂不守舍?”尹欢冷笑一声:“他?”
    “嫂子我知道你是为我们好,但这件事你就别管了,我有分寸,没事的。”
    白露看着她半晌,叹了口气:“好吧,是我多管闲事了。”
    “说起来,之前那个设计比赛……”
    尹欢看到白露比了个手势抵在唇上,了悟。
    “又落选了是吗?”
    白露半阖着眼轻轻摇了摇头:“他最近很失落呢,恰巧现在我又生病了,他就更受打击了。”
    “待会儿别在他面前提这件事,就当我求你了。”
    尹欢皱了皱眉:“他好歹是个成年人了,这种程度的打击都经受不住?”
    白露有些勉强地笑笑,手上无意识转动着书签:“从事创造性工作的人是很敏感的,情绪对他们的影响很大。”
    “你哥虽然看着比较大条,但是他对别人的情绪是很敏感的,如果牵扯到自己的事,那就更敏感了。”
    “是吗?”尹欢面无表情:“我倒没有看出来。”
    作为兄妹,相互挑衅互怼了十多年都没看出来。
    那家伙的敏感大概是有对象和时间限制的吧。
    “虽然敏感对他们来说是好事,但相对应精神上会承受很大的痛苦,你哥他最近已经够痛苦了,如果你现在再打击他一下,我怕他会受不了。”
    “你哥其实很有才华的,只不过现在还没能完全开发出来而已,他还需要时间成长,而且……”
    尹欢看着白露微蹙着眉,默默闭上了嘴,没有将未尽的话语说完。
    其实之后的内容她们两个心知肚明。
    他们的父亲,尹奕鸿才是真正束缚尹斐然的原因。
    当初为了娶白露,尹斐然强硬地退了跟夏家的婚约,把尹奕鸿气得高血压复发,住了院。
    从那之后尹奕鸿再也没对外提过这个儿子,尹斐然也撂下一句话,今后的作品再也不会用尹奕鸿教给他的国画技法。
    ……
    白露闭上了眼,手中的书签被她折腾出了痕迹。
    尹欢看着她这副模样,皱了皱眉,很想问一句——那你呢?你就一直这样,夹在这对父子的矛盾中间?
    但她最终还是没能讲这句话问出来。
    “算了,不说这个了。”
    白露看了眼手机:“算算时间,他们现在也该到了…”
    “话说,嫂子,我刚刚就想问了…”
    尹欢指了指她手上的书签:“你书签上的这个签名,难道是那个有名的魔术师戴里尔吗?”
    “对啊。”
    白露将手上的书签展示给她看。
    “这是我几年前去做采访的时候,那个魔术大师给我签的!”
    尹欢沉默了一会儿。
    “那个魔术大师,不久前……”
    刚被指控杀人了。
    不过她话没说完就被门外的人给打断了。
    “露露!诶,你这丫头怎么也在这啊…”
    尹欢额上青筋抽了抽,冷哼一声:“我过来看看大嫂都被你气成什么样了。”
    “什么?”
    尹斐然声音不自觉拔高:“我气的?什么叫我气的?!尹欢你别血口喷人!”
    尹欢:“哼,我说错了了吗?”
    白露完全没理这对见面就掐的兄妹,偏过头看向尹斐然身后,在看到那个乖乖抓着自己父亲裤脚仰着一张嫩生生的脸好奇看向自己奶团子的时候,伸出手,嘴角绽开了一抹温柔至极的微笑。
    “小逸,过来。”
    奶团子睁着一双水晶葡萄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像是在认人似的。
    白露也没催,微笑地等着自家儿子接受这个穿着病号服有些憔悴的自己。
    “妈妈……”
    这声音脆生生,软绵绵,还带着些奶味。
    “诶。”白露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
    她俯下身,将一步一步艰难迈着小短腿奔向自己的小包子抱入怀中,安抚意味地轻轻拍了拍背。
    “不怕不怕,妈妈没事的,没事的…”
    哄了一会儿,白露将怀中的尹逸转向尹欢,举了举他白乎乎的手:“来,跟姑姑打个招呼。”
    “姑姑好。”
    “小逸你好。”
    尹欢看着自家白白软软的小侄子,日常感叹为什么别家的孩子要比自家的乖上这么多。
    “小杳和小杲一直念叨着什么时候你这个哥哥呢,什么时候有空的话再去姑姑家玩吧。”
    尹逸眨了眨眼,笑得非常乖顺:“好。”
    白露轻轻摸了摸自家儿子的头:“今天幼儿园都教了些什么呀。”
    “今天老师让我们推荐一本自己平时在家看得书或话本。”
    他说得有点慢,但是口齿很清晰。
    “那小逸推荐的书是什么呀。”
    “是这个!”
    尹欢看着这个奶团子艰难地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了一本厚厚沉沉的书,像是炫耀一样摆开来。
    她看着封面上那几个草体大字“山海经”,陷入了沉思。
    文言版的《山海经》,还是待精美插图的那种。
    这是六岁小孩能看懂的吗?
    “我把我喜欢的这几张图给其他小朋友看,结果他们全都哭了,妈妈,为什么呀。”
    尹逸眨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周边的大人们。
    大人们看着图上九头九尾,长得非常磕碜,既像狗像狐又像狮的某生物,集体陷入了沉默。
    白露看着自家儿子天真的脸,脸上微笑的表情未变。
    “大概是因为喜极而泣吧。”
    “喜极而泣?”
    小团子疑惑的歪了歪头。
    “意思就是开心过头反而哭了出来,可能是因为小逸你把你喜欢的东西分享出来,那些小朋友很感动,开心得都哭了吧。”
    白露一本正经地开始胡说八道。
    尹欢:“……”
    尹斐然:“……”
    只有小团子开心地笑了:“原来是这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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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明天高考的童鞋们金榜题名,蟾宫折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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