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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久,只因生了一个好儿子。拓跋真在十年前就替他统一了西部草原,壮大了西厥声势,与东厥互成犄角,双方彼此都不敢轻易开战了。
    不过他成也这个儿子,败也这个儿子。拓跋真统一西厥後不久,与明国开战,却是大败而归,签订了十年内绝不进犯的条约。且拓跋真势力稳固,威仪已久,拓跋威对这个儿子当真又爱又恨。
    老大和老四巴不得汗王早点死,但拓跋真现在布局尚未完毕,却不希望老头子死得太早。
    「有没有办法再拖一拖?」
    秦子业摇头,道:「若不是殿下去年让阿素亚老师开了一个延命的方子,只怕汗王去年冬天便已驾崩了。老师说了,这个方子能缓解汗王的病情,但却不能保命,最多延长一年寿数,已是难得。」
    拓跋真去年献上这个方子和药材,缓解了汗王的病情,老汗王大喜,突然发觉这个儿子还是很孝顺的,因此将他的禁制都解了,把原属於他的封地还给了他,甚至还另给了一万兵力。
    拓跋真得了这些好处,却并没有立刻回到从前的封地,仍是留在南方,说是为了帮父汗守卫南部边线,也从侧面表明了无意与兄弟们争位之心。
    他越是退让,老汗王越是欢喜,也更加看重他。尤其老大拓跋武和老四拓跋玉在老汗王眼皮子底下闹得越发厉害,真当汗王人老眼瞎了吗?
    拓跋真与老师阿素亚和心腹秦子业早已定下一计,只是尚需要时间。
    「看来不能再等了。子业,索加部落的事情,现在有把握了吗?」
    秦子业道:「虽然时间有点紧,但有侧王妃的支持,现在已经没什麽问题了。」
    拓跋真冷笑道:「既然如此,就开始行动吧。我也该回去看看我的好父汗了。」
    言子星一早起来,穿戴完毕,与凌五吃完早饭,待了一个多时辰,一个侍卫进来传话,说侧王妃召见凌五去调香。
    凌五道:「这位是我兄弟,也善於调香,昨天我和王妃提过,可以一起过去吗?」
    那侍卫看了言子星一眼,道:「这个我不知道,让他先在外面等著吧。」
    言子星与凌五一起来到侧妃的帐前,正是他昨夜探查过的那座,可是他回来问小五,小五说他去见王妃时并没看见什麽婴儿。
    那侍卫让言子星留在原地,只让小五先进去了。
    里面并没传话让言子星进去,他只好守在帐外,忽然看见一人领著几名侍卫,向这边走来。
    言子星认出那人正是拓跋真,不由心中一跳,低头後退,以余光注视著他。
    此时太阳高照,w头十足。
    拓跋真一身传统的西厥人打扮,头发编成辫子,额上系著金珠额带,上身套著深青色锦绣西厥上衣,里面是深红色套衫,腰间束著金色腰带,别著一把锋锐的弯刀,脚上一双黑色长靴。整个人英俊贵气,锐利如刀。
    言子星不由想到,这才是他最初认识的拓跋真。是那个野心勃勃,集结大军,侵入明国,带兵追袭他千里,狠辣无情的拓跋真。曾经乌里木盆地里共患难、同欢喜,与他一起纵马奔驰、草原高歌、湖里缠绵的人,不过是一个虚幻的梦境而已。
    言子星心里涌起一股无法言语的落寞。
    也许狼毕竟是狼。即使失去记忆,将它混入狗群,可能一度会以为自己是狗,但时间长了,它还是会暴露出自己狼的本性。
    狼与狗,毕竟是不同的。即使它们混交生下後代,也逃不过彼此不同种族的本性。
    呵……
    言子星暗笑竟然将自己比喻成狗了。不过他们北堂家,本来就是明国的忠犬,尽忠职守地守护著这个国家。而拓跋真,则是地地道道的草原上的狼。
    他退後弓起身子,和其它侍卫一起向拓跋真行礼。
    拓跋真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对旁边的侍卫问道:「他是什麽人?」
    侍卫回道:「回殿下。他是武威商行的护卫,来送货的。他兄弟会调香,侧妃娘娘传入帐内召见,他在这里等著。」
    拓跋真没再说话,只是又看了言子星一眼,转身进了大帐。
    言子星听见里面传来几句对话。
    「二王子,您怎麽这个时候过来了?」
    「没什麽。听说你叫了人来调香?这香还有什麽讲究?」
    「自然是有的,学问可多了,您这等大男人可是不会懂的。」
    「呵呵,本王是不懂。不过本王知道若是调不好,有些香可是会要命的。中原人狡诈得紧,爱妃可要小心谨慎。」
    这句话说得有些冷厉,显然是对小五说的。
    言子星暗暗皱眉,倒不是为小五担心,而是觉得那个侧王妃的声音有些耳熟。
    帐帘落下,里面的对话听不清楚了。刚才拓跋真带来的侍卫也散开守在门口,人一下子骤多起来,带他来的那名侍卫粗声道:「你先回去吧。侧王妃今日不会传你了。」
    言子星淡淡道:「侧王妃也没说不见我。我还是在这等著吧。」
    过了不久,凌五出来了。侧王妃赏了他五十两银子。
    二人回到帐篷,凌五道:「刚才二王子突然进来,吓了我一跳。」
    拓跋真锐利的目光和锋锐的语言,带给他的压力不小。不过拓跋真只是简单问了他几句,并没有怀疑他。
    言子星道:「侧王妃身边的侍女有什麽线索?」
    凌五道:「她们都是西厥人打扮,不过有个人身上戴的香囊上有这个图案。」
    他画了出来,言子星看了想起:「这是西厥索加部落的族记。」
    「侧王妃是索加部落嫁过来的?」
    「有可能。去查查。」
    「是。」
    索加是西边天山脚下西厥最大的部落,光青壮兵马就有三万之众。不过由於离大草原的中心地带有点远,一向表示中立,只有大规模的西厥人战争才会参加,否则他们宁愿与西边的其它小国交往。
    老汗王拓跋威年轻时觉得他们有反叛西厥的嫌疑,带兵征讨和威慑过。不过该部落实力不小,征讨无果,拓跋威不想挑起内战让东厥占了便宜,後来便改变政策,转为安抚。不过这个部落一直不太合群,算是西厥人里的异类。
    如果侧王妃真是出自索加,那拓跋真可是给自己找了个好帮手。
    拓跋真在侧王妃那里用过午膳後才离开,出了帐篷,想起早上在门口遇见的那人,不知为何心头一动。
    那人虽然容貌不起眼,存在感也不强,但强烈的熟悉感却让拓跋真有些迟疑。
    他回了自己的帐篷,见赫达正盘腿坐在他的桌前,一手支腮,一手无聊地翻著桌上的东西。
    「赫达,你在做什麽?」
    赫达看见他,眼睛一亮,跳起来叫道:「父王。」
    他跑过来拉住拓跋真的手,道:「父王,太师父说我可以学骑马了。父王教我骑马好吗?」
    拓跋真哈哈一笑,将他举了起来:「我的小赫达也到了学骑马的年纪了,真是长大了。」
    赫达握著小拳头,仰著脖子道:「太师父说我们西厥人生於马背,长於马背。赫达长大了要做父王这样的大英雄。」
    拓跋真心情大好,抱著他出门:「好。父王今日就教你骑马。」
    赫达兴奋地大叫。
    他是拓跋真的养子,原是奴隶出身,不到一岁时被拓跋真从奴隶群中抱了出来,一直由他悉心抚养。
    赫达对拓跋真十分崇仰尊敬。虽只有四岁,却十分聪明好学,而且这两年渐渐长开,个子看上去有五、六岁模样了。
    拓跋真想起自己的长子拓跋淳,夭折时也只有四岁,变故发生前也是一直缠著他学骑马,不由心里一痛。
    来到牧场,拓跋真让人牵出额娜。
    西厥人的子女是天生的骑手,他们只要与父母一起坐在马背上,随著奔跑的颠簸,自己就会领悟骑马的真谛。
    拓跋真将赫达抱在身前,骑著额娜跑向草原。赫达兴奋地大叫。
    他们在草原上转了一大圈,回来时看见有队人马赶著马车离开,拓跋真问身後的侍卫:「那是什麽人?」
    「回殿下,是昨天来送货的商队,准备今天返回市集。」
    拓跋真看了看,突然纵马跑了过去。身後的侍卫们赶紧跟上。
    武威商行的大管家看见二王子带著人过来,不知是什麽事,赶紧下马,过来行礼,语态恭敬。
    「尊贵的二王子,草原上的搏塔图宏,很荣幸见到您。」
    拓跋真没理他,抱著赫达高高坐在马背上,随意地看看他的商队,道:「你们商队就这麽些人?」
    大管家道:「不,大部分都留在市集,这些只是陪我来送货的。」
    拓跋真忽然伸手,遥遥指向商队後面,道:「叫那个人过来。」
    大管家毛毡帽里面的头发湿了一层,陪著笑脸道:「二王子,可是有什麽事?」
    拓跋真冷冷看了他一眼。
    身後一名侍卫上前喝道:「大胆。我们殿下的命令岂用你多问?」
    「不是不是,殿下千万不要误会,是小的多嘴。」
    大管家无法,冲後面招了招手。
    言子星淡然地骑著马过来,也不下马,只在马背上向拓跋真行了个西厥礼。
    拓跋真眯了眯眼。身下的额娜有些躁动,似乎想向前面的马靠过去,却迫於主人的命令站在原地不动。
    「本王见过你,今早在王妃的帐外。」
    言子星淡淡一笑,不亢不卑地慢悠悠道:「殿下好记性。」
    拓跋真瞳孔微缩,扬了扬眉道:「王妃要的香料调好了吗?」
    言子星道:「调好了。侧王妃没有其它吩咐,让我们走了。」
    拓跋真看了看他的坐骑,道:「本王看你的马不错,本王买了,十两黄金够不够。」
    言子星定定地看著他,漠然道:「不卖。」
    周围的侍卫怒声吆喝。
    拓跋真抬起右手,众人噤声,又道:「黄金百两。」
    商队这边发出低低的喧哗之声。
    言子星淡淡一笑:「我这匹马万金不卖。」
    拓跋真冷冷地盯著他:「好贵的马。」
    「蒙二王子错爱。不过一匹迟钝的老马,跑得慢脾气又倔,不过却对主人忠心耿耿,不为外事所变心。在下与它感情深厚,不忍别离。二王子还是留著黄金买其它良驹吧。」
    墨风晃晃灰扑扑的脑袋,低吟一声,似乎对主人贬低自己颇为不满。
    额娜也发出一声嘶鸣,似乎知道夫妻团聚无望了,可怜巴巴地与墨风深情相望。
    拓跋真听了言子星的话,脸色一冷,眸子蓦然转得黑沈。
    言子星何等了解他,赶在他发怒前,又道:「何况我家这匹老马家中还有幼驹,殿下宅心仁厚,想必不忍让它们父、子、分、离吧?」
    拓跋真脸色不易察觉地白了一白,面色僵硬,抿唇不语。
    他怀中的赫达不明状况,仰著小脑袋,望著拓跋真问道:「父王,这匹马很好吗?孩儿看它长得好难看。」
    拓跋真低头望著怀中的养子,道:「你年纪小,不懂得相马,以後就知道了。」
    赫达闻言,又转回头看了看言子星,道:「喂,你的马我父王喜欢,为什麽不卖给我父王啊?」
    言子星轻轻一笑,微微前倾,柔声道:「这匹马是我的好朋友,我们感情非常好。小殿下一定也有自己的小朋友对不对?如果你和自己的朋友分开,一定会难过对不对?」
    赫达想了想,道:「对。那吉和图图是我的好朋友,我不想和他们分开。」
    言子星看了拓跋真一眼,又对赫达道:「而且我有个女儿,年纪和小殿下差不多大呢。她也好喜欢这匹马,每次回去都缠著我抱她骑一圈。如果我把马卖给你父王,她一定会哭得好伤心好伤心的。」
    赫达是个好孩子,一听这话,登时小脸一拧,心疼地道:「那我们不要了,让女娃娃哭就不好了。父王,我们不要这马了好不好?留给他家的女娃娃吧。」後一句话他仰起小脸对拓跋真说的。
    拓跋真下颔抖了抖,脸色僵硬。
    他瞪了言子星片刻,道:「好,我们不要了。你走吧。」说著掉转马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赫达还想问问那个人的女娃娃是不是也像他这麽喜欢骑马,但是父王说走就走,他还没来得及问,不由有些遗憾,道:「父王,那个叔叔的女娃娃也喜欢骑马呢。」
    拓跋真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赫达继续道:「那个叔叔是西厥人吗?他的女娃娃也是西厥人吧?那匹马和父王的额娜一样高呢,他的女娃娃不怕吗?」
    拓跋真听著养子叽叽喳喳地说话,却完全进不去心里。
    回到王帐,让赫达出去玩,拓跋真有些魂不守舍,直到阿素亚进来,他才回过神来。
    「老师。」
    阿素亚已年近六旬,神态安雅,身形清瘦,容貌并不像西厥人。
    「阿真,你心情不好?」
    拓跋真觉得老师的一双眼睛虽然并不锐利,却总能看透人心。
    他不想对老师撒谎,道:「有些心烦。」
    「为了什麽?」
    拓跋真张了张嘴,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麽,迟疑了一会儿,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阿素亚定定地看著他,忽然慢慢道:「你後悔了。」
    拓跋真心中一凛。
    阿素亚慈爱地看著他,神色中似乎有某种怜悯之意:「你後悔了。抛弃了自己的亲生骨肉,让你的心在疼、骨在痛。你的灵魂受到煎熬,你无法从天神那里得到解脱。」
    拓跋真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踉跄两步,忽然向前跪倒,扑在阿素亚膝上,发出一声沙哑的低喊。
    阿素亚可以听出他的痛楚。他伸出手,缓缓摩挲著拓跋真的黑发。
    是的,拓跋真没有失忆。阿素亚三年前就知道了,只是一直没有提起,他知道这是拓跋真心口上的一道伤,既然他想忘记,就让他忘记好了。
    可是直到言子星抱著褓中刚刚半岁的海莲娜找来,阿素亚才真正明白发生了什麽事。
    他看著拓跋真一刀刀逼退了言子星,亲手赶走了自己的爱人和亲生骨肉。他在对对方狠厉的同时,也在伤害他自己。
    阿素亚是草原上的摩耶人。他隐隐察觉出当年那个婴儿好像不是那个男子孕育所生,但那种父女间的联系又是那麽明显,而匆匆一瞥中,那个女婴微卷的头发和深蓝如墨的眼睛,却与拓跋真如出一辙……
    这是一个惊人的推测。
    也许拓跋真不太清楚自己的身世,但阿素亚却是知道。拓跋真的母亲采衣,是老汗王拓跋威从他们的部族中掠走的。当时他们的部族战败,全族沦为奴隶,采衣是族长的女儿,貌美温顺,被拓跋威留在身边做了侍妾。
    阿素亚其实与采衣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但他的身世颇为离奇,乃是老族长与有夫之妇偷情所生,身世隐密,外人并不知情。
    他因学识过人,为拓跋威所赏识,但因为灭族之恨在身,不肯辅佐拓跋威。
    那时拓跋威年轻英明,颇为豪爽大度,并没有为难他,甚至将他留在王廷,做了一个小小的书吏,直到拓跋真出世,阿素亚念在他是采衣的儿子,也是自己的外甥,才决定做他的老师。
    拓跋威当时子嗣单薄,前面夭折了一子一女,只有拓跋武和拓跋真两个儿子,所以对拓跋真相当疼爱。大概他也想到拓跋真的母亲只是奴隶身分,这个儿子没有母族支撑,将来恐怕难以在族中立足,所以为了让他将来可以在草原上自立,同意了阿素亚做他的老师。
    阿素亚的族人大多有摩耶人血统,采衣身为族长的女儿,也具有其血统。拓跋真幼时不显,长大後又贵为王子,身边爱妻娇妾环绕、美女如云,阿素亚也没有怎麽考虑过那个可能性。
    但是当言子星抱著海莲娜出现时,拓跋真微妙的反应,却让聪颖睿智的阿素亚立刻想到了他的身世,并由此想到了摩耶男子的体质。
    这几年的观察下来,他越发明白拓跋真隐藏在心底的秘密是什麽。
    看著膝前痛苦不已的学生,阿素亚摸了摸他的头,道:「既然如此难过,就把孩子接回来吧。」
    「不……」拓跋真嘶哑地道:「我不能……」
    阿素亚知道言子星的身分,没有问为什麽,忽然道:「那个人,你还爱著他吗?」
    「不!我恨他!」拓跋真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像是要说服自己一般,快速地道:「他欺骗了他,侮辱了我!他让我丧失了尊严和骄傲,他让我、让我……我恨他!我恨他!」
    阿素亚扳住他的头,低声道:「抬起头来,看著我的眼睛。」
    拓跋真被迫与老师视线相对。
    阿素亚静静地望著他的双眼,缓缓道:「我的孩子,你恨的不是他,是你自己对吗?你恨自己爱上了他。」
    拓跋真浑身一震。
    他猛然挣脱了老师那似乎可以看透一切的目光,站起身来挥舞著双拳,用力吼道:「不对!不是这样的!我恨他!我永远不会原谅他!」
    阿素亚沧桑的双眼溢满岁月冲洗过的温暖与怜惜。他低声道:「他让你懂得了什麽是爱,他让你无法解脱。你现在仍然……」
    「住口!住口!住口!」拓跋真疯狂地打断了他的话,一掌掀翻了旁边的矮桌,愤怒地道:「即使你是我的老师,你也没有权利质疑我的话!要记住我才是这里的主人,我的话就是天神的旨意!」
    「怎麽了?发生了什麽事?」
    秦子业正好在帐外,听见躁动,急忙冲了进来,然後茫然地看著拓跋真和阿素亚:「二王子、阿素亚老师,你们……」
    拓跋真怒气冲冲地对他吼道:「滚出去!谁让你进来!」
    秦子业吓了一跳,赶紧请罪,趁机看了阿素亚一眼,见阿素亚面色平静,微微摇头示意,便躬身退了出去。
    帐内又重新剩下师徒二人。
    拓跋真冷静下来,扶著额头:「老师,对不起,我刚才……」
    阿素亚举起手打断他:「你是草原上的王者。记住,你永远不需要向任何人道歉。」
    拓跋真沈默了一会儿,道:「我不後悔。不後悔!」
    阿素亚起身,拍了拍他的肩,声音仍然舒缓而平静,却彷佛充满著某种力量:「殿下,不用担心什麽。等你成为草原上真正的王者,我们随时可以把那个孩子接回来。」
    拓跋真神色轻动。
    阿素亚道:「那是你的孩子,是我们草原上的公主。殿下,等一切尘埃落定後,我会为你好好筹划。那个孩子,应该属於草原。」
    拓跋真握拳,神色初时有些茫然,後来却慢慢变得坚定,喃喃道:「海莲娜,应该属於草原。」
    海莲娜吗?真是个动听的名字。
    阿素亚离开了王帐。他知道,以後拓跋真将比从前更有动力。
    第三章
    拓跋真渐渐平静下来,思索老师的话。
    当年他径自随著秦子业离去,并未回去见言子星和海莲娜一面。只因当时他猛然忆起自己的身分,被言子星欺骗所带来的愤怒,以及尊严上受到的极大侮辱,让他无法回头去冷静面对。
    在回部族的路上,他回忆那一年中的相处,想到言子星在他昏迷初醒时骗他说二人是契兄弟,并且自己是妻子一方的角色,很容易便能明白言子星当时的报复心理。
    不过是羞辱自己,想看自己出丑罢了。甚至连海莲娜的出生,在当时的他看来,都是一种欺骗。
    所以他不仅怨恨言子星,连自己十月怀胎辛苦生下的海莲娜,也无法坦然面对。
    抛弃女儿,对当时的他来说,似乎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只要想到女儿另一个父亲的行为,他就无法接受。
    这是一种迁怒。
    当他回到部族,慢慢冷静下来後,便逐渐感到一种无法言语的焦躁和烦恼。而当言子星抱著褓中的女儿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再次选择了拒绝。
    虽然当时的情况确实让他无法相认,而且他刚回到部族,面对父汗和两个兄弟的虎视眈眈,他也没法正大光明地承认女儿的存在。但实际上这些都是借口。
    拓跋真清楚自己当时只是不想回忆那一年中发生的事,甚至希望那些都不曾发生过。他选择了刻意遗忘,连女儿的存在也一起抹煞。
    这是一种懦弱的逃避行为。
    随著时间的流逝,那些记忆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清晰,总是时不时地浮现在眼前。尤其对女儿刻骨铭心的思念,让他在夜里辗转难眠,甚至连睡梦中好像都能听到女儿的哭声。
    而对於那个始作俑者言子星,拓跋真的情感就更加复杂了。
    原本他以为自己恨他。可是奇异的是,抛去言子星的欺骗不提,乌里木盆地里发生的一点一滴,却彷佛都是快乐的回忆。
    他们在草原上的相濡以沫、情投意合,还有那纵情高歌、肆意奔马,甚至连那些无聊的生活琐事和打打闹闹,彷佛都被时间和记忆淬炼出一抹又一抹的亮彩。
    拓跋真以手盖住脸颊。
    现在的他,已经能够客观而冷静地回忆那一年。
    其实平心而论,言子星不欠他什麽。
    他们的立场互为敌对,即使迫於一时的形势而结为同盟,也不过是暂时的。北堂王派言子星去王廷救他,是出於同盟的考虑,也是相信言子星的能力,但绝不是为了让自己的亲弟弟陷入险地。
    拓跋真知道自己当时诱骗言子星一路往西走,而没有听言子星的话,直接向南与明国接应的人会合,已是背叛了双方的盟约。言子星虽然聪明,但到底是年轻,经验不足,没有发现他的居心不良。
    当时言子星虽然自称言星,且容貌大异,但逃亡路上的相处,及不经意的闲聊套话,已让拓跋真认出了他的身分──北堂王的幼弟言子星。
    虽然老北堂王在位时没有公开过言子星的身分,但继司耀辉登基、北堂曜日掌权後,关於这点也没有再刻意隐瞒的必要,只要有心人打听,不难知道。以拓跋真的城府,当年敢潜入遥京北堂王府里绑架东方昊晔,又怎会在京城里没有暗探?
    言子星当年不仅与拓跋真有互相追杀之仇,且在岩城外射死了他青梅竹马的好友、也是他最倚重的大将先翰,早已让他恨之入骨。
    二人一路被大王子和四王子派出的人马追杀,言子星所带的高手几乎丧失殆尽,这正是拓跋真的目的之一。
    他要消耗掉言子星所带的人马,引诱他进入西部草原自己暗中培养的势力范围,然後将其困为人质。如此不仅可以报当年大仇,还不愁明国不出兵出力。
    只是他盘算得虽好,却没想到大王子派出了与他积怨最深的赤木黑。在赤木黑抛出他妻儿已死,并以命相搏的形势下,他虽杀了赤木黑,却也身受重伤。
    不过最为凶险的,却是那场几乎要了他们性命的大风暴。
    拓跋真再如何老谋深算,也算不过冥冥天意。
    那场意外的风暴,让他和言子星几乎陷入绝境。
    拓跋真不得不承认,以当时的情况,言子星完全可以将重伤的自己丢下,一个人逃生。因为在大风暴中,一个人,一匹马,口粮有限,多一个伤者并不是力量,而是累赘。而且他相信以言子星的聪慧,当时肯定已经隐隐察觉出自己的图谋。
    拓跋真毫不怀疑,如果当时二人的情形对换,他一定会将那人扔下,独自逃生。因为在他心中,不管与对方有何等重要的协议,都没有保证自己活下去更为重要──这是草原之狼的生存之道。
    何况到时死无对证,言子星有大把的理由可以解释,相信北堂王也会支持弟弟以保住性命为第一要务。
    但是言子星并没有这麽做。
    是中原人所谓的仁义,还是其它什麽原因,拓跋真搞不清楚。他只知道,言子星当时并没抛弃自己。他带著自己在大风雪中艰难前行,一直到遇见乌吉,被救进乌里木盆地。
    拓跋真记得自己初醒时的那段时间,憔悴而虚弱,不要说干活,连站立都摇摇晃晃。但言子星从来没有露出过不耐或厌烦的神色,反而耐心且仔细地照顾自己。不论是食物还是衣物,最好的都留给病中的自己,并且为了给自己看病吃药,他还一直勤劳地为纳日湖的部族干活。
    拓跋真可以感觉得出当时言子星是真心实意地照顾自己,完全没有想过什麽身分和立场的问题。正是因为如此,当他骗自己二人是契兄弟时,他才会在不记得前事的情况下,那麽轻易地相信并接受了。
    呵呵……
    拓跋真捂住眼睛笑了笑。
    他这一生,虽然生母身分不高,但贵为西厥王子,一直锦衣玉食、仆婢环绕。
    那些人虽然伺候他、照顾他,但都是因为他是他们的主子,掌握著他们的生杀大权。
    即使是他的嫡妻娜木纯,也是因为他是配得上她的西厥二王子,草原上的搏塔图宏,才敬爱有加。一听说他被汗王剥夺军权,囚困王廷,她的第一反应不也是带著儿子拓跋淳返回自己的母族,而不是让人将拓跋淳送走,自己留下来陪他吗?
    虽然娜木纯的决定不算错,拓跋真也是暗中这麽吩咐的。但其实他内心深处还是隐隐希望妻子可以留下来与他共患难。以娜木纯的身分和背後的母族,老汗王和他的兄弟并不会为难她。如果她光明正大地留下来,也许反而不会丢了性命。
    然而,娜木纯并没有对他不离不弃。真正做到这一点的,却恰恰是他曾经的敌手与算计的对象──言子星。
    这是一报换一报吗?
    其实自己也算自作自受吧。如果当时没有算计言子星,而是按照他的安排一路南下与北堂王和秦子业派来的人马会合,就不会发生後面那些的事情了。
    所以言子星其实并不欠自己什麽。他虽然骗了他,但也救了他的命。如果没有海莲娜的出生,二人也可算扯平了吧。
    拓跋真并非女子,虽然被言子星所骗而雌伏於他,但并没有什麽「失身」的羞耻感,只是男人尊严和面子上受到了屈辱。何况草原上的女子也没有中原那种「从一而终」的道德观念,对贞节并不那般看重,若是因为被掳或其它原因而委身於他人,也不会寻死觅活,将其视作仇敌。
    连女人都不看重之事,拓跋真更不会因此而恼怒。但是女儿的出生,却是他对言子星动了情的铁证!
    被欺骗,不要紧,雌伏於身下,他也可以当被狗咬了一口。但是被假象所迷惑,竟然真的傻傻地爱上了那个欺骗他的人,才是拓跋真最不能原谅自己的地方。
    阿素亚老师一语揭开真相,自己的心事被赤裸裸地坦白於前,因此他才恼羞成怒。
    如果没有海莲娜,一切都会简单很多。他陷害过言子星,言子星也羞辱了他。二人之间纠葛难解,不分胜负,以後继续斗下去,如此罢了。
    可是女儿的出生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不仅是拓跋真,言子星当时也是措手不及。
    拓跋真想起女儿刚出生时,小小软软的一团,一只手就抱得过来,可爱得不得了。那时他和言子星对女儿真是捧在怀里怕坏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第一次给女儿喂奶,小人眼睛还没睁开。乌吉教他怎麽抱著孩子用小勺子喂羊奶,他小心翼翼地,拿著勺子的手紧张得直抖,乌吉看得直乐,言子星在对面的小榻上伸著脖子眼巴巴地望著。
    第一次给女儿换尿布,他与言子星手忙脚乱,怎麽都裹不严,生怕把孩子勒著了。他一著急,便把换下来的尿布扔言子星脸上了。
    第一次给女儿洗澡,他托著女儿的小身子轻轻放进木盆里,言子星捧著孩子的头,结果两人都不敢撒手,最後言子星急道「你倒是给她洗啊」。
    还有女儿第一次笑、第一次翻身、第一次……
    那些记忆如此清晰,彷佛女儿小小的身子还在眼前,睁著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笑弯弯地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