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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新迈过门槛。宋微疼醒了,挥退宫人,自己背着手走出暖阁,看见皇帝早已穿戴整齐,站在寝宫当中。
    室内灯火通明。皇帝一身庄重朝服,因身体消瘦而显得有些干瘪,脊背却挺得笔直,丝毫不见颓意。宋微下意识直了直腰身,向老爹看齐。
    走到近前,留意到皇帝脸色红润,与昨日一团死气萦绕的模样大不相同。暗惊之下,仔细观察,才发现那红润色泽颇为突兀,显是精心化妆的结果。
    皇帝见儿子凑近了端详,漫不经心道:“不必担心,眉娘手艺好得很,况且群臣使者最近也在两丈外,瞧不出来的。”
    宋微只觉一股无法形容的酸涩从心底直涌上喉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使劲眨眨眼睛,嗯一声,清了清嗓子,点头道:“手艺确实不错。”
    父子两个分别向前殿行去。皇帝有皇帝的专门排场,宋微则由蓝靛领着,从另一条路绕出后宫,绕到前殿与外皇城相连接的一处侧门。明国公长孙如初和成国公宇文皋,已然在此等候。彼此招呼过,休王与二位国公一道,缓步入宫。至于襄国公,因长子之事称病在家,已数日不朝。
    太子忽染急症,六皇子临时顶替,迎接蕃邦来使,品级够高的大臣均已知晓。看见宋微与二位国公相携而来,因为太过稀奇,不免多瞅几眼。然而转念一琢磨,人家堂堂亲王,圣眷正隆,又是初担大任,正该如此出场。因此不少人心里虽犯嘀咕,面上倒并未表现出多么惊异。
    若论真正里外都淡定的,倒也有两个人。一个是深知宋微本质的工部尚书欧阳敏忠。另一个,则是仍然顶着五品朝议大夫闲职,但已经得到父亲明示,必须顶替嫡长兄继承襄国公爵位的姚家老四姚子贡。即将走马上任的姚小公爷站在朝臣队伍末尾,远远望向前头的休王殿下,不觉哂然。
    谁能想到,机缘巧合,风云际会,托了六皇子的福,姚家爵位,竟然毫无预兆落到自己头上。这可真是……人生如棋,人生如戏,人生……那个如梦呐……
    几家欢喜几家愁。昨日休王在玄武门迎接蕃邦使团,消息在上层传得极快。安王那里没什么动静,端王忍不住冲进皇宫鸣不平,被皇帝喘着气一顿臭骂,灰溜溜回了自己王府。
    早朝时分,这二位站在宋微身边。四皇子时不时拿眼神刺老六几下,二皇子除了最开始瞅过一眼,之后便再没反应,全当他不存在。至于宋微自己,光是强撑着不睡着就费去他全部力气,哪里有空管别人如何。
    早朝过后,便是专门接见蕃族使团的朝会时间。宋微打起精神,预备开工干活。
    独孤铣趁着中间一点空当,特地过来说话。他昨日见过皇帝,已经知道为什么会是六皇子站在玄武门前,吓自己一大跳。只不过皇帝与他亦是点到即止,宪侯再如何猜,也不可能猜出君王心底的真正意图。又或者说,他潜意识里根本就没敢往那个方向猜过,只当皇帝要教训太子,顺便给小儿子积攒资本。
    双方见面打招呼,宪侯礼数周全,休王态度冷淡。寒暄结束,宋微状似无意问:“独孤将军府上安好?”
    独孤铣略感突兀。不及多想,答道:“多谢殿下关心,一切安好。”
    宋微点点头,再没有多话。
    六皇子身边跟着鸿胪寺卿及一大帮礼官,宪侯自己又急于出宫忙碌城防公务,如此不痛不痒闲聊几句,千言万语,最后都化作一个欲说还休的深刻眼神,如惊鸿照影翩然而过。
    这般似远似近的尴尬,早在对方成为皇子的那一天,就已经注定了。独孤铣对此接受得十分坦然。
    至少,不论咫尺天涯,还是天涯咫尺,都是看得见的距离。他知道宋微没消气,怀着一肚子满足与苦逼,转身离开。
    宋微不由自主目送他背影,直到韦厚德问话,才回过神来。暗想:看样子独孤萦还没跟她爹老实交待。那丫头是没来得及呢,还是另有打算?最好她多睡两天,能自己想通,别没事找事。
    早朝结束,品级不够或关系不大的官员都退下了,该干啥干啥去。即便如此,剩下等着参加朝会典礼的,也差不多上百人,济济一堂,蔚为壮观。
    廷卫军的仪仗兵们身穿锦袍银甲,手执刀枪剑戟,披着大氅,举着彩旗,一队队疾行而至,在大殿两厢左右排开,共计一十二列,一直排到殿外白玉台阶最下方。队列有条不紊,除却走动间轻微的甲兵相撞之声,再无其余声息。如此越发显得气势如虹,惊心动魄。
    蕃族使团由鸿胪寺官员引领,集体下拜,行三跪九叩之礼,以表示对上邦天朝忠心臣服。之后则按照事先拟定的顺序,一拨一拨到御座前呈上贡品,向皇帝致意。真正负责收礼的,其实是鸿胪寺卿。特别重要的使臣,皇帝会亲自开口问候两句,以示殊荣,其余统统归休王代劳。好在场面话千篇一律,宋微只需将台词多重复几次即可。
    使团大大小小几十个,这么走马灯似的全部见一遍,也费去整半天。皇帝最后离开时,脚底蹒跚,藏在袖子里的手直打哆嗦。别人不知道,宋微紧挨着他,可看得清清楚楚。
    所有使团成员都在宫中吃了顿午饭。大部分吃完就出宫去了,剩下的则等着下午的单独接见。宋微被韦厚德拖着在宴席现场巡视一圈,见没什么事,匆匆赶往寝宫。
    皇帝正喝了药,靠在床上闭目养神。宋微走到近前,既不见老爹睁眼,也不见他说话。无声瞅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爹,你要是累得慌,后头就别硬撑了。有什么要说的要办的,我替你交待下去。”
    皇帝勉强支持许久,早已精疲力尽。两腮上故意化妆出的红润,近距离看去,诡异而哀伤。
    宋微撇过脸,不忍多瞧,补充道:“你放心,我保证不乱来就是。”
    其实皇帝早听出是他。宫中无不蹑手蹑脚,唯独大大咧咧的小儿子,脚步也跟人一样,肆无忌惮。
    又歇了一会儿,皇帝才慢慢小声道:“无论如何,回纥与突厥来使,总得爹爹亲自见见。至于其他,便由你替爹爹见了罢。有何封赏,有何训诫,二位国公已与鸿胪寺卿商定,你照做便是。只不过……态度分寸,宽严恩威之间,须拿捏好了,可别叫人小瞧了去……”
    ☆、第一四章:近身尤感恩威重,远者来归教化明
    午后,皇帝在明思殿单独接见重要的蕃邦使者。第一个,便是回纥来使骨乞罗王子。
    上午朝贡论的是君臣公义,下午会见叙的便是家务亲情了。骨乞罗代表父母问候皇帝外祖,皇帝也问候一番便宜女儿及女婿。皇帝回纥话说得不错,前半段大家说夏语,后半段说回纥语,很是融洽。
    骨乞罗昨日与宋微初次见面,今天便像老熟人一般。说起早晚没在王府见到主人,深表遗憾。宋微打个哈哈,随口胡诌回去得晚,起来得早,怠慢了客人,海涵海涵。骨乞罗自然赞他勤勉能干,宋微大言不惭:“哪里哪里。”皇帝居然跟着微笑点头。宋微只当老爹不愿在藩属跟前丢面子,故而不遗余力替自己圆谎,丝毫没往别处想。
    除了常规赏赐,因皇帝惦念女儿,又额外赐了一堆公主喜爱的特色食物珍奇点心,谆谆叮嘱。回纥王子感动得热泪盈眶,喜孜孜告退。
    等骨乞罗出去,宋微问:“这位宝华公主,怎么没听你提过?”
    皇帝道:“宝华确有皇室血脉,不过远得很了。为了配得上回纥王,封赐分位与明华相当。骨乞罗对母亲颇孝顺,这些个食物点心,都放不了太久,想来他明日飨宴之后,便会尽快启程返回。”
    宋微这才明白,哪怕骨乞罗本打算在上邦京都多待些时日,接下赏赐之后,恐怕马上得改主意。老头子正跟老大扯皮扯得不可开交,如此多事之秋,这帮蕃臣当然是越早打发走越好。果然自己还是太天真啊……
    回纥使者之后,是突厥使者。突厥尚未统一,此次三个最大的部族,或是酋长亲自出马,或是继承人做代表,前来上邦朝贡。三部族原本就是在咸锡威慑之下,暂且和平共处,到了上邦皇帝面前,免不了彼此指责,互相掐架。
    皇帝突厥语只懂点皮毛,鸿胪寺通译精神抖擞,正要御前一展身手,却被及时制止。皇帝指着身边的宋微,冲突厥使者道:“你们有什么话,跟六皇子说。”
    宋微不得不替皇帝当起了翻译。每每看见老头笑眯眯地听自己转述,以及站在边上无所事事的通译官,便诡异地觉得似乎理解了当爹的要在外人面前炫耀儿子的微妙心情。
    给突厥使者劝架占用了皇帝相当多的时间。调解到最后,无非各打五十大板,再各发几根胡萝卜。
    突厥使者刚退下,皇帝便跟儿子解说起西北形势来:“突厥人生性勇猛好战,分而治之,使之彼此消耗,避免独大,乃是上上之策。仅如此,当然远远不够。蕃人素来惧强凌弱,我咸锡西北关防军,不过五万铁甲,却是精兵中的精兵。其中骑射米青锐,乃宪侯一手操练,堪称以一当十,如今由威侯杜n统帅。杜n虽不比独孤铣勇冠三军,却谨慎沉稳,长于谋略,亦足以震慑边疆……”
    宋微望着皇帝那副连气都喘不上来的样子,莫名地越听越烦躁。
    “行了,别磨叽了。你要显摆也好,教训也罢,换个时候。还好几拨在外头等着呢,再不抓紧,搞不好得留人吃晚饭。你不嫌麻烦,我嫌麻烦!”
    皇帝停口。笑了笑,由内侍扶着慢慢站起身:“小隐,后边爹爹就交给你了。”
    先前嗦的架势吓死人,这会儿说不管就不管,干脆得大出意料。宋微还呆着呢,皇帝已经绕过御座后的屏风,从后门迈出去,坐进软轿,径直回寝宫歇息去了。
    鸿胪寺卿头一回见着六皇子怎么跟皇帝说话,惊得半天没能回过神。宋微连叫两声,韦厚德才恍然大悟般答应:“微、微臣在!”
    “下一拨该谁了?”
    “启禀殿下,该高昌使者了。”
    宋微点点头:“宣吧。”
    大概觉得果真不小心出了什么岔子,只怕老爹扛不住。宋微打起精神,全力配合韦大人,忽软忽硬,唱i工唱白,难得地尽心尽力,万分投入,主动扮演好明君代言人角色。认真工作起来,也就忘了瞌睡的事。官面文章自有鸿胪寺卿来做,休王殿下只要负责时而和蔼时而严肃,恩威并施,压住场子即可。
    终于轮到最后一拨吐火罗使者,新晋吐火罗王带着一名心腹进来,恰是昨日输了跑步的那位。再次对话,倍觉亲切。本来见到最后一拨心情就轻松不少,加上请封这事儿比起劝架调解威逼利诱容易太多,宋微不觉与吐火罗来的两位唠起了家常。吐火罗王底层出身,性格直爽,一身草野习气,不比回纥突厥贵族传承若干代,夏化程度极高。结果竟与六皇子格外投缘,骑马射箭、喝酒唱歌,哪一桩都挺谈得来。吐火罗王趁机提出一些附带要求,宋微掂量掂量,觉得还算合情合理。不表态未免露怯,便当场答应了。
    等人告退,韦厚德早已在旁边憋了半天,立刻道:“殿下应允吐火罗王之事,未曾请示过陛下,恐怕……”
    宋微挑眉:“不合适?刚才你怎么不说?赶紧的,人还没出宫门,追回来拒绝便是了。”
    韦厚德哭笑不得:“殿下,怎能如此……”
    宋微当然知道上邦天朝丢不起这脸,故意道:“真不合适,马上反悔也没什么,总比后患无穷要强。”
    韦厚德无奈:“也不是那么不合适……”
    宋微拍着胸口,大松一口气:“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看这吐火罗王鲁莽归鲁莽,心眼儿挺实在。之前那高昌王子,明明来求人,架子还不小,老子偏要晾着他。吐火罗王可顺眼多了。你瞧着吧,他从我这得了好,肯定到处说去,气死高昌那帮装逼的孙子!哈哈……”
    高昌使者成功住进怀安馆,上午朝会又拿出一样罕见的贡品大放异彩,以为与上邦重修旧好易如反掌,神态间便有点儿按捺不住的得意。待得下午单独觐见,居然不是上邦皇帝亲自接见,言辞里忍不住就透出几分不满来。宋微昨日被无端误了瞌睡,今日又遭人轻忽,本来没睡够脾气就差,索性把对方记恨上了。
    韦大人拿六皇子的无赖作风没辙,何况人家分明深得对付藩属踩高补低,锄强扶弱之精髓。最后只得叹道:“无论如何,殿下还是尽早向陛下禀报一声为上。”
    休王殿下冲着鸿胪寺卿大人一副哥俩好神气:“放心放心,我这就跟我爹说去。”
    宋微自认圆满完成任务,颇有几分成就感。到得寝宫,知道皇帝回来后便睡着,一直没醒,竟颇觉失落。失落之余,又有些担忧。一种莫名的茫然惶惑在心底深处徘徊,却因为连日状况迭出,疲累交加,顾不上静下心来思考。事实上,因为经验和直觉,他向来拥有过人的敏锐,然而对于深入分析全局把握之类高难度挑战,则既不喜欢,也不擅长,近乎本能地排斥。
    他先去瞧了皇帝一趟,看老爹睡得还算安稳,应该不至于一觉长眠不醒,稍稍放心。实在太困,饭也顾不上吃,拍拍脑袋,晃进暖阁倒在床上便睡。
    不大工夫,被蓝靛叫醒,昏昏沉沉不知身处何方。蓝靛道:“陛下起了,正等殿下用膳。”
    好半天,宋微才想起不是在宪侯府东院,而是到了皇帝寝宫。慢腾腾走出门,来到餐桌旁,皇帝已经在上首坐定,长孙如初那老头居然也在。宋微立刻明白,今儿晚上又别想安生了。心底哀叹一声,好歹只剩最后一天,死撑过去,这事就算了结。之后大概能换得一段时日耳根清净。下回再有此等苦差,装疯也好,卖傻也好,说什么也不能上当了。
    揉揉眼睛,先惦记着观察皇帝气色。
    皇帝急于了解下午会见细节,不等他坐稳,便开口问正事。
    宋微打个哈欠,含糊应答:“挺好……”
    透过朦胧睡眼,瞧见皇帝那副急切郑重模样,心中莫名想到,曾经一度,自己居然会以为做皇帝是天下最轻松最爽快的差事,真是天真又愚蠢啊……
    眼前坐着的,是这辈子的亲爹。别的且不论,单就皇帝职务而言,说句兢兢业业,死而后已决不为过,确乎当得起一代盛世明君。
    宋微不觉肃然,困意全消,难得的半句吐槽瞎扯也无,认认真真,有问必答。
    皇帝听完小儿子汇报,不置可否,只淡淡道:“明日见了吐火罗王,告诉他,好好学学夏语,总不能每回都叫皇子亲王给他当通译。”
    宋微一听这话,便知道老爹其实挺满意,笑嘻嘻应了。吃饱饭,把皇帝送去歇息,抱着长痛不如短痛,好赖死这一回的心情,破天荒积极主动地与明国公探讨起次日工作来。
    八月十五,中秋飨宴。
    中秋是普天同庆的大节。合家欢聚,赏灯拜月,乃夜间固定项目。因此宫中飨宴自午时始,未时终。之后不论皇帝还是官员,都该回去与家人待在一起。这一日不设宵禁,亦是夜游绝佳时机。鸿胪寺早有安排,宫宴罢了,便由专人陪同蕃邦使者领略上邦京都节日盛景。
    午时正,朝臣百官及众位蕃族使者齐聚紫宸殿。由于人数太多,宴席自殿内一溜儿摆到殿外开阔的广场上。幸得天公作美,晴明爽朗。除去各种夏族菜式,御厨还直接在广场两侧搭起大型烧烤架,按照胡风蕃俗制作烤肉。有资格在殿内占得一席之地的,更能欣赏到教坊歌舞伎及各使团进献的乐舞杂戏表演。
    一时美酒佳肴,歌舞升平,繁华殷盛直逼耳目,令人沉溺其中,流连忘返。
    皇帝象征性地陪几杯酒,待一阵,说几句场面话,随便找个借口,临时闪人。偌大个摊子,统统丢给幺儿。
    皇帝一走,在座无不莫名轻松,情绪愈发高涨,新知旧雨,呼朋引伴,气氛一阵比一阵热烈。
    因休王替太子主持宴会,故坐了首席主位,安王、端王作陪,与回纥王子、突厥酋长等地位最高的贵客同席。此等喧闹场合,几位老臣并未露面,左右两边分别是成国公宇文皋与宪侯独孤铣,各自带领文武重臣,招待h、龟兹等略微次要的使者。使团首领人物都坐在殿内,其余随从,当然就远远排到殿外去了。
    在宋微看来,此等场合,无非大家伙儿凑一块吃喝玩乐。只是宫里规矩大,又来了许多远客,作为主人,招待任务自然繁重。幸亏来的都是熟知脾性的品种,有酒在手,什么都好说。正所谓“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休王殿下一轮酒敬过去,蕃臣们个个恨不能推心置腹、肝胆相照,简直比一家人还亲。
    敬酒这回事,最是有来有往。宋微自诩海量,来者不拒,博得彩声迭起。四皇子端王宋霏早在老六认祖归宗的皇室家宴上就知道他喝酒厉害,如今看来,竟是今非昔比,完全摸不着底了。宋微喝得兴起,下意识顺带着还替安王宋挡了不少,看得宋霏暗中直咋舌。其实宋微想得非常简单:这帮蕃鬼难缠得很,老二是个病秧子,心眼又小,嘴巴又毒,不管是惹毛了还是喝坏了,都万分麻烦。
    他却不知道,自己喝得脸颊绯红,双眸闪亮,挑眉动眼间端着酒杯往侧面这么一拦,软中带硬,绵里藏针,满面笑容说着言不由衷的敷衍之辞:“我二皇兄天生体弱,你们别闹他,冲我来,本王舍命陪君子。安王殿下肯坐在这里,哪怕一滴也不沾,都是给足了面子,懂不懂?”瞧在宋眼里,便跟烧红的烙铁陡然浸入冷水般,激起一阵沸腾的水雾。心跳忽快忽慢,明明没喝多少,也像是酣饮过量般悸动心慌。
    宋微正大咧咧替人挡酒,却不料一只胳膊横插过来,硬将西突厥酋长那杯酒半途截走。一个熟悉的声音笑道:“贺叶可汗,莫不是见了王爷殿下,就把我这故人彻底忘记了?”
    那贺叶可汗抬头看清来者,惊得捧杯的双手一抖,酒液顿时溢了出来:“独、独孤将军,岂敢、岂敢劳动将军阁下……”
    宪侯之勇武,旁人或者只是听闻,他可是昔年跟在早已伏诛的前任大酋长队伍里,亲身领教过的。自从北郊传舍相见,一路老老实实,敬而远之,不想此刻居然能得对方亲自敬酒。贺叶可汗只觉杯子烫手,一盅酒重逾千斤,哪里还顾得上休王殿下。
    ☆、第一四一章:皇子无才偏主事,盛筵有酒必吟诗
    宪侯横插一脚,在座谁敢不给面子。宋微在心里翻个白眼,借口更衣,起身离席,往殿后侧面专设的净房行去。
    灌了满肚子汤水,本来就撑得很。一泡尿撒完,舒爽得轻声喟叹,手伸出帘子,向候在外边的蓝靛要热巾帕。
    谁知那帕子竟自行活动起来,先在掌心蹭了蹭,然后转道手背,随即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挨个慢慢擦过去。隔着轻轻抖动的帘幕,说不出的温柔缱绻,殷情切爱。
    蓝管家没有这心思,别人更没有这胆子。来者是谁,不言而喻。宋微还算清醒,只是困意加酒意,毕竟有些恍惚。温热的帕子包裹着手指,实在舒服,心里明明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偏偏丝毫也懒怠动弹。任由那巾帕从手指又缠上手腕,反复擦了一圈,终于松开,鬼使神差般,将另一只手换了出去。
    帘外似乎传来一声隐约闷笑。紧接着一阵水响,帕子也换了一块,替他擦这只手。
    宋微懒洋洋地靠在落地铜镜檀木架上,心想,这厮还有心情调戏小爷,要不要把独孤萦至今瞒着他爹的事说出来,让他不开心一下,自己开心一下呢?闭眼琢磨片刻,这都两天过去了,独孤大小姐还没动静,是已然想通,另有打算;还是时机不对,隐忍不发?不管哪一种,目下于自己都没坏处。若是前者,则不必着急拆她的台;若是后者……嗯,恶人才先告状。
    想到帘子外边毫不知情的独孤铣马上要做便宜外公,不由觉得有些可怜,假装厌弃的心也淡了几分。
    独孤铣把帘幕一点点撩开,仿似撩开蒙在心头的一片雾霾。望见里边那人斜倚镜架,脸上似笑非笑,忍不住勾起嘴角,压低声音,问:“殿下,微臣伺候得好不好?”
    宋微眉毛一扬,爱搭不理:“时刻太短,没觉出来。”
    独孤铣眯起眼睛:“那就再多伺候一阵。”将帕子在冒着热气的鎏金铜盆里重新浸透,捞出来拧到半干,走近一步,给他擦脸。擦完脸,又揽着肩膀擦耳朵跟脖颈。今日并非朝会,宋微戴的白玉金冠,而非五色旒冕。此刻半趴在独孤铣肩头,露出喝得跟脸蛋一般粉腻的后颈。热巾帕摩擦过去,舒服得直哼哼。
    独孤铣贴在他耳边道:“可惜不是昨日前日那一身……小隐,真是穿什么像什么,好看极了。”
    宋微噗哧一笑:“老子穿破烂就像乞丐,一样好看得紧。侯爷没见过,那才是真可惜。”
    独孤铣在他后脑轻拍一下:“淘气。”手顺着衣领就伸了进去。
    宋微身体一僵:“你干什么?”
    “不干什么,看看你的伤。”独孤铣说着,果然摸到肩膀就住了手。表面摸两圈,又轻轻摁了摁,问,“还疼吗?”
    宋微摇摇头。其实真摁上去,内里依旧隐隐作痛。然而那隐痛却透着难言的酸麻,连带腰眼都似乎跟着软了一把。他怕一开口就露馅儿,坚决不出声。
    独孤铣只以为人闹别扭,给他整整衣襟,轻声道:“伤口才好,不要喝那么多酒。”手指在眼底的暗青上来回摩挲,叹息着劝慰,“乖,再多忍半日。待宫宴散了,先不要回府。陛下这里无人搅扰,好好歇歇。”说罢,松开手,“你先出去,我稍待片刻。”
    宋微眼睛往他下三路扫了扫,默不作声,抬脚就走。瞅见蓝管家守在门口替宪侯把风,狠狠斜瞪一眼。重新入席,推说头疼,果然喝得少了。他离开这会儿,并未冷场。安王正与回纥王子谈风土人情,端王则和突厥首领说吃喝玩乐,宾主和睦,其乐融融。
    刚坐下屁股还没热,侧面席上的高昌使者便凑了过来。
    “启禀休王殿下,我使团中一个小随从,年方十三,略通文墨,临时诌了几句诗,以表对上邦天朝钦慕歆羡之情。不知殿下可否允其冒昧献丑,博众位一笑,权当助兴?”
    宋微挑眉:“哦?你们高昌出人才啊。哪儿呢?呈上来瞧瞧。”
    咸锡礼仪之邦,科举取士,最重文教。一听年仅十三的高昌少年要献诗,众人无不兴致盎然,翘首等待。要知道,上邦文化真正学到家的,一向是东南属国。例如高丽、安南、交趾这些地方,那都是直接派人到太学来读书考试的。西北少数民族不擅此道,自然也就不搞这套。不过若论夏化程度,在西域诸国中,确属高昌首屈一指。
    高昌使者此行肩负重任,力图修复与咸锡朝廷的关系,献诗之举,属于相当高级且讨巧的示好策略。只是这批人自视甚高,不大瞧得起其余使团,又总觉得受了委屈,言行间时而傲娇,时而媚贱,相当之拉仇恨。按说这一场精心准备,本该把诗献给天子,然而没料到皇帝待一会儿就不见人影,许久也没回来。高昌使者怕坐失良机,只得退而求其次,献给亲王殿下。
    那高昌少年不够资格坐殿内,闻得宣召,稳步进来。宋微满脸亲切和蔼,将人叫到席前,问了姓名身世,原来是高昌王的子侄辈。不问写了什么,先嘉奖一番。
    孰料该少年却不买账,执意请殿下点评指教诗作。宋微眼尖,早看见他捧在手里的绢帛,密密麻麻几行,好几个生僻字,也不知读不读得通。
    心底吐槽,表面更加和颜悦色:“所谓奇文共欣赏,不如你自己诵读给众位殿下与大人听听。”
    少年大受鼓舞,果然毫不客气,朗声念道:“万国贺唐尧,清晨会百僚。花冠萧相府,绣服霍嫖姚。寿色凝丹槛,欢声彻九霄。御炉分兽炭,仙管弄云韶。日照金觞动,风吹玉佩摇。都城献赋者,不得共趋朝。”
    念完了,不由自主扬一扬下颌,转眼却巴巴地瞅着休王:“殿下,依殿下之见,拙作如何?”
    宋微暗地叫苦不迭,勉强笑道:“好文采,果然佳作!哈哈……”
    高昌少年好不容易得来这么一个露脸的机会,如何肯放过。他哪里知道,面前风流蕴藉的上邦亲王,就是个绣花枕头。执意追问:“有何不足之处,恳请殿下赐教。”
    宋微急得差点出汗。在座清楚他底细的,不方便插话。有资格插话的,又未必清楚他底细,一时不知找谁救驾才好。
    正当尴尬时分,忽听旁边安王宋闲闲道:“此一首五言,辞藻绮丽,对仗工整,用典精当,结末更见殷殷向往之意,确乎佳作。”
    宋微赶紧打个哈哈:“我二皇兄文才比我好太多,他说是佳作,那就肯定是佳作了。”
    不想宋话锋一转:“可惜……辞藻绮丽则已,花冠绣服之语,未免失之轻佻。对仗虽工整,却未必工稳,如九霄对丹槛,云韶对兽炭,均属此类。结末句情意有是有,可也太小家子气了。若是稚子开蒙,确乎当得佳作,若果真以诗道论,则尚未入流品。”
    宋微的哈哈凝固在嘴边,那边高昌少年眼眶通红,至于高昌使者,脸都绿了。
    休王殿下哀叹一声。他就知道,压根不该让老二开口。
    高昌少年在国中身份贵重非凡,能随同使团来给上邦天子献诗,就他这个年龄段而言,文才方面自然无人能及,也因此心高气傲得很。被上邦亲王把一首得意之作批得体无完肤,哪里还忍得住,冲宋鞠个躬,脸涨得通红,道:“小子自知年幼识浅,即席有感而发,未曾多加思虑。不知可否请哪位殿下或大人口占一首,也好叫小子听听何谓入流品之作。”
    宋笑笑:“口占一首?这不成欺负小孩子了么?何谓入流品,回去多读几本书,多念念王承度、李虚生这些当朝大家的诗,自然就知道了。”
    在座咸锡文臣都是几十岁的成年人,谁也不可能与他一个蕃邦少年斗诗,闻言纷纷点头,又好意解围:“才十三岁,能作出如此佳句,甚为难得,甚为难得啊……”
    那少年岂肯罢休,傲然道:“小子在敝乡,闻说上邦人才济济,俊贤群集,想必如我这般年纪,比我才高学富者不可胜数。诸位殿下大人不与小子计较,可否请出一位年岁相当者,切磋切磋,权当为今日欢饮助兴?”
    宋微心说:小子,别仗着年纪小,就给脸不要脸呐!然而看这十三岁的高昌少年毫不怯场,也不禁起了几分佩服。何况被挤对到如此地步,再不应战,落在单细胞居多的蕃族人眼里,还以为真怕了他。
    当下朗笑一声:“人才济济,俊贤群集,说得好!你想切磋,这有何难,我便找个人来跟你切磋。”
    转头问安王:“二皇兄,咱们皇室里哪个孩子诗作得好?”
    兄弟同席,这还是今日头一回正眼相对。宋略顿了顿,才道:“大的几个,早出了宫学,诗文都该不错,然而均已年过十五。小的几个,尚在学中,多数开蒙不久……”
    宋微一听,竟是没有年龄恰合适的。既然打算要压倒对方,弄个超过十三岁的来,未免有以大欺小之嫌。年纪太小的,又怕胆子才华都不够看。只得转向殿中群臣,问:“众位爱卿,可知城中谁家公子,年纪相当,诗名在外,借来替咱咸锡长长脸?”
    文臣们立时交头接耳商量起来。一番议论,推出几个候选者,细问下去,或者年岁并不相合,或者凑巧不在城里,又或者名声虽响,出身却不高,从未见过大场面,冒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