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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教之流,那些人口中的冥王,他倒是记得。
    冥王与万重光,以及白道那些人,逼得他与裴云奕走投无路,无非是为了望川宫的地形图,仔细想想,瞬间明了。
    又过两日,在城外遇见了青城派掌门,当时,他正跪在一个黑衣头目面前,痛哭流涕:
    “大人,裴云奕已死,至于黎素,我们已经在全力搜查,冥王答应了先给药,难道随他上山的峨眉、武当掌门,以及乐无涯等全无性命之虞,我们却要横死?同样是为冥王办事,我们从来都是竭尽全力啊!”
    黎素当时正被城外的黑衣人拦下搜身,城外风云突变,行人早已离开,偌大的城像是空的,城门口没有一个人。
    之所以急匆匆要出城,是因为他听到了凌九重豢养的鹰,盘旋在城外高地之上,呜咽哀鸣,向他发出求见讯息。
    它循着气味大致判断出黎素的位置,但是城内人多眼杂,这畜牲通了人性,亦不敢靠近。
    当被黑衣暗卫碰到肚子的时候,黎素一颗心提起,随后便听到裴云奕已死的噩耗,瞪大了眼,身体僵硬,那搜身的黑衣人深深望了他一眼,道:
    “怎么?”
    他摇了摇头,闭口不言,黑衣人心道,这个丑妇竟是个哑巴,那头目朝这边瞥了一眼,说话更不避讳:
    “黎素?现在要他何用?你可知道,事出突然,主公为了先发制人,已放弃机关图,带着冥王等冒险上了浮屠山!我们随后支援,找到黎素最好,但愿机关图还能派上用场。不过凭主公的本事,就算空手上山,拿下望川宫也不是难事!”
    说着,这黑衣头目从怀里拿出一个青色小瓷瓶,拔了瓶塞,将瓶口对准地下恣意挥洒,药丸一颗颗落下来,青城派掌门立刻跪下去捡,迎面却被一张羊皮砸中。
    “这是主公亲绘的浮屠山地形图,你看仔细了,带着门下,随我上山支援,记住,莫要耍花招,你方才服下的药,只够活三天,三天以后,浮屠山上,一切看冥王的意思了。”
    没有机关图,但至少还有地形图,浮屠山地势复杂,若无指引,入口隐蔽,一般人根本寸步难行。
    这头目的话似乎触动了黎素,他红着眼,抬起头去看,正好望到那张羊皮纸。
    上头曲曲折折,有些地方还注了字,那字迹,遒劲有力,他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忘。
    半山腰有一条捷径,有一回他受伤回宫,双腿麻木不能行进,阿东抱他回去,他给他指了这条路,除了凌九重之外,再无第四个人知道,如今却赫然出现在羊皮纸上。
    黎素慢慢垂下了眼,经过这些日子的折腾,他的身体愈发清瘦,然而肚子却日渐大了起来,两相对比,无法再遮掩。
    他抚着肚子,似乎能从那里得到一点支撑和安慰。
    只听黑衣头目又对身边人吩咐道:
    “主公遇到阴雨天,就有头痛的旧疾,将皇甫仁一同押过去,带上他上次特制的正天丸。”
    阿东向来体格强健,几乎无病无灾,唯有这个小毛病,他再清楚不过。
    心中已再无借口为他辩解,黎素那双亮如星辰的眸子渐渐暗淡,他想到了裴云奕的死,想到自己无路可走,在这陌生可怖的人世跌跌撞撞苟活下去,贱如蝼蚁,任何人只要一抬脚,就会粉身碎骨。
    搜身的暗卫觉得并无异常,放过了他。
    他面无血色,走走停停,一路来到了江边。
    那只鹰栖息在高处的石堆上,看到黎素,展开双翅飞过来,丢了一张小小的鹿皮给他。
    黎素疑惑之中,将鹿皮打开,细细去看,竟是幻海山的机关布阵图。
    在城外听到那些锥心的真相,他以为眼睛已经干涸,流不出泪来,原来并没有。
    是他一意孤行,不肯透露凌九重的行踪,搭上了裴云奕一条命。
    但他没有想到,在这样危急的时刻,全力救他的竟是凌九重。
    黎素的眼睛越来越模糊,脑中的关窍却好像瞬间打通,大概凌九重早早将他支出去,是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天?
    他抬手摸了摸那只雄鹰的脖颈,与它挥别,径自往江上走去。
    142 第一百四十二章
    风和日丽的傍晚,黎素用身上最后一片金叶子,支开了栖在岸边那艘小小的乌篷船的主人。
    船夫预留了一些干粮和水,黎素心知肚明,通往幻海山的线路,藏在他心里。
    即便身上已经没有力气,他也决不能假手他人,多一个人跟他去,就多一分危险。黎素将船桨慢慢划开,江面荡起一圈圈涟漪,开始变天了。
    黑云压城,狂风忽起,黎素深深呼了一口气,江边忽然来了几个青城派的人,执意要上他的乌篷船。
    他们淌着江边的浅水,踩进船舱,看了黎素一眼,道:
    “大着肚子的农妇,怎么却在暴雨天气撑船过江?有什么了不得的事?”
    黎素没有说话,低着头费力划桨。
    他不用看也知道,其中一个就是青城派掌门,他心里有些闷闷地发着慌。
    青城派掌门走到他面前,用猥亵的眼光上下打量他,然后开口:
    “我记得,上次见到黎素,他的肚子很大了,真叫人大开眼界,原来男人也能留种。”
    黎素双手紧紧握住船桨,指节发白,面无血色,那掌门又对另两人道:
    “给我搜,方才都亲眼看到了,那是凌九重豢养的鹰,浮屠山的机关布阵图一定在他身上。拿到了,交给冥王,我们就能活下去,再无后顾之忧!”
    说完又对着黎素叹道:
    “难为凌九重这么信任你,如今他死了,你也该把东西交出来,讨一条活路啊!”
    黎素嘴里尝到了咸涩微苦的味道,怪事,他今日第二次淌眼泪,为的都不是情爱。
    三人眼中闪烁着毫不遮掩的兴奋神色,其中一人道:
    “掌门,我活这么大,男人怀孕闻所未闻,据说黎素是江湖上顶有名的大美人,不如脱了他的衣裳,搜起来更方便。”
    那青城派掌门嘿嘿笑着,在他还未及抵抗之时,伸手便撕了他脸上用来易容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镜花水月般不真实的脸,生动精致的五官,光滑如瓷的肌肤,还有那一双顾盼生辉的眼。
    最终,黎素费力用藏在袖子里的刀杀了这三人,也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幻术,载着一船血腥,随着风云飘摇,不知去向何处。
    他心下没有恐慌,只有疲惫。有一刻,只想投身在江中,去一个再也无人可找到他的地方,安安静静和他肚子里的孩子永远呆在一处,不必再为苟活下去费尽心机。
    浮屠山上,秦远岫敢在诸多武林高手面前公然挑衅,莲花生已猜到他早非当日的秦二公子,然而,他却不曾想到,当初资质平平的二公子,不知何时竟练成了奇功,以致他今日猝不及防,伤得狼狈。
    齿间都是血,他转头看了修缘一眼,对方也看过来,他微微一笑,想告诉对方,自己无恙,那血却顺着唇齿流到衣襟上,染得衣裳都格外恫吓人。
    莲花生不得不重新审视秦远岫。他费尽心思,不惜让修缘误会他,伤害他,速成神功,却抵不过一个资质平平的普通人。
    莲花生屏气凝神,惊和经中有一式,可百步之外废人心脉,五脏六腑炸裂而亡。
    他气沉丹田,直勾勾地看着秦远岫,目光似要在他身上烧出个洞来。大概参悟透了,莲花生嘴角噙一抹笑,掌中带风,一跃而起,脚尖悬空踩着翠绿的竹子,衣裳被风吹起,挺直脊梁,一路向前,修缘远远看了,恍惚间还以为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平安。
    莲花生的速度太快,几乎只是一眨眼之间,他就落在秦远岫身边。
    任凭武林中再顶尖的高手,也难以防备。
    他掌心带风,直直向秦远岫劈过来,用了十成力道,杀意已决。然而秦远岫竟比他速度更快,莲花生落掌的那一瞬间,天一教众纷纷闭上了眼,只恐秦远岫遭了这一掌,血肉模糊,脑浆迸裂,实在可怖。
    谁也没有料到,秦远岫竟一个闪身,速移到了莲花生身后。无人知道他如何逃脱,只是在莲花生出掌之后,山石俱碎,众人只觉得脚底晃了晃,再定睛一看,地上裂了道不大不小的缝隙,顿觉莲花生内力深厚,恐武林中难有敌手。
    莲花生出了杀招,却被秦远岫轻巧躲过,好像重拳砸在棉花上,不痛不痒,倒显得出拳的人更狼狈一些。
    最让他心下不安的,不是输或赢,而是对方似乎清楚他每一个招数,游刃有余,他却连对方的武功路数还未摸透。
    “这究竟……是什么工夫?”修缘看得入神,秦远岫的底子,他多少知道一些,一个人怎会在短时间内精进到如此地步,好一招以退为进,损耗对方心力,还不知他真的出手,又是怎样一副光景!
    莲花生大概觉得再拖不得,抽了身边亲信的剑,直向秦远岫天灵盖劈去,那剑薄如丝织,削铁如泥,正因为轻巧无双,直指秦远岫眉间时,众人才发现,不由倒吸一口气,惊叹不已。
    秦远岫却笑了笑,眼中一片赤红,以右手中食二指夹住剑身,莲花生只觉一股强大内力从剑身传过来,几乎抵御不住。
    秦远岫将剑锋绕在指间,就着莲花生的手,隔空划了一道又一道,那剑在他手里,仿佛有了生机,不仅伤不到他,还渐渐向他手中偏移。
    高手对决,比拼的是内力,能看懂这一场较量的人不多,但看懂的人都知道,秦远岫的内力是深不可测了。
    最终,秦远岫反手捏住剑尖,仰下脖颈,将剑从莲花生手中抽出,脚下一蹬,血红色的长袍飞舞,半空之中挥剑而下,那剑瞬间竟化作千万柄,从四面八方向莲花生袭来,危急之中,恐怕他就此要被万剑穿心了。
    143 第一百四十三章
    正在胶着之际,忽然周边一道白光划过,快如闪电,“咣当”一声,那万千把剑,忽然在空中形如碎裂,瞬间消失不见,最终落地的,只有属于莲花生的那柄剑,已断成两截,孤零零躺在他脚下。
    众人四处去看,才发现出手的竟是阿东。
    知道他底细的没有几个,都只当冥王的主子要救自己的同盟。
    他用一把小巧的匕首,击落了秦远岫的剑。
    秦远岫并不意外,微微一笑,道:
    “恭喜,你接近黎素,练成九转乾坤,万事都如愿以偿了罢?”
    秦远岫使的这一招万剑归宗,破解之法倒也不难,找出剑心所在,即刻毁之便可。但能在顷刻间寻到万剑之中那唯一真实的所在,并非易事。
    阿东脸上看不见悲喜,只道:
    “集众家之所长,我的猜测看来不假。”
    秦远岫叹了口气,道:
    “你以为黎素在山上,在望川宫里,等着你杀上去,然后跟你走么?”
    阿东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秦远岫只是冷笑:
    “问问你身边那位冥王,黎素是怎么大着肚子疲于奔命的,我想他现在,就算不死,苟且偷生,大半条命也该没了罢,最重要的是,裴云奕为他送了一条命,他大概……再也不会原谅你了。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实在是有趣!”说罢又哈哈大笑起来。
    阿东瞬间脸上变换了许多种表情,震惊,疑惑,不可置信,如坠冰窟,他的眸子愈发黯淡,琥珀色的眼,像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灰。
    转眼去看冥王的时候,他亦一脸惊愕。
    看向冥王的视线,一路向后延伸,阿东看到一个黑色人影,一步一晃,身上滴着血,一路沿着他们的足迹走过来。
    再熟悉不过的人,他是阿北。
    阿北的喘息声很重,他受了伤,走过来费了些工夫,在距离众人不远处,他似乎再也走不动,跪倒在地。
    于是阿东走过去,众人惊异,冥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阿东蹲下,靠近他,先探了他的气息,然后握住他的手:
    “别乱动,我会救你。”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青灰色的小瓷瓶,倒出两颗黑色药丸,强行喂阿北吞了,又封住他身上几处大穴。
    阿北身上的血渐渐止了,他费力道:
    “救主人,求你……救他……”
    阿东顺着他问:
    “他在哪里?”
    阿北却只是摇头,慢慢道:
    “当日,我与主人分别,他让我去天池寻你,我离开后,愈想愈不对劲,却只是以为,他为了同裴云奕在一道,故意……故意支开我。所以我行到一半,又折了回来,想了想,还是偷偷回望川宫妥当。我怕,万一……万一真的出事,阿西与阿南却还蒙在鼓里,要受连累了。”阿北说到这里,长长呼出一口气,喉咙里全是酸涩哽咽,过了许久,才继续:
    “我回了浮屠山,才发现这里戒备森严,没有机关图,或者宫中暗卫的接应,根本上不去。情急之下,只好在山下守着,等待时机。没过多久,就看到大队人马讨伐望川宫,心想这是个好机会,便一路尾随而来。没想到……没想到……”
    阿北说着,望了阿东身后的冥王一眼,气急攻心,嘴角又溢出一串血来:
    “我看到他,做了这么多年兄弟,又怎会认不出。正巧他走在人群后头,看那个派头,不像是我认识的阿西,我便一把抓住他,当时我们站在斜坡上,杂草丛生,旁人根本看不见。我让他救救主人,外头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我失去他的行踪,又听说裴云奕死了……”
    阿北抬手指了指冥王,慢慢道:
    “可是他,他趁我不备,动手袭击我,一个劈手,似要将我打晕。我不明就里,又怒急攻心,爬起来便咬了他一口,咬得他手臂流血,刚要开口呼救,却被他使了全力,踹下山坡。”
    阿东看他身上狼狈不堪,血肉模糊,料想是滚下山坡后,遭了野兽的袭击。
    “我拖着仅剩的半条命,尾随你们进了密道,一路走走停停,才终于来到这里。”
    阿东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休息,不要说话,转眼看向冥王,声音中没有一丝热度: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冥王当即“扑通”一声跪在阿东面前,道:
    “无话可说,但我并非真心要害阿北,只是……我知道主公见了阿北,黎素的事便要败露。”他顿了顿,仰头长叹一口气: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如果因为黎素,我们多年的计划要化为泡影,我绝不答应!所以一路上,我都刻意隔绝他的消息……”
    阿东手握成拳,微微发颤,一把抓了阿西的衣襟,厉声问道:
    “他现在何处?”
    阿西摇了摇头,道:
    “我已经找了许久,一直没有结果。”
    阿东将他狠狠掼在地上,手攥到指节发白,血从指间滴下来,他望了望身后绵延起伏的群山,忽然觉得心被攫住,快要爆裂开来。
    人在山外,不知何年再见了。
    “这时候想你那相好的又有何用,先把这祸害除了,天下尽在手中,还有找不到人的道理?”莲花生用手背抹了嘴角的血,慢慢走过来,又一笑道:
    “没想到你也是个痴情种子。”
    阿东神情淡漠,眉心微皱,脚步却异常沉重,他再次走到秦远岫面前,细细地审视他。
    他方才说出黎素的近况,无非是要让阿东自乱阵脚,虽然心里清楚,但一听到关于黎素的消息,他还是心甘情愿中招了,如今只想速战速决,结束这一场混战。
    他先出招,使的是平常拳脚,秦远岫只守不攻,像要刻意拖延时间,二人飞天遁地,过了三百余招,阿东突然发力,掌中带风,向他面门袭来。
    秦远岫侧身,堪堪躲过了,推出右掌,与他左掌相击,体内真气汇聚,以内力相搏。
    阿东的武功路数至阳至刚,内力醇厚异常,这样抵御片刻,惊觉秦远岫身上竟有两股真气相撞,一股极阴,一股极阳。令人费解的是,这本该势不两立的两股力量,竟相融相生,难解难分,好似早就形成了共同体,缺一不可。
    莲花生在一边瞧了半盏茶工夫,足下一点,身影几重变幻,转眼间已来到这二人当中,不再迟疑,他效仿阿东,抬掌向秦远岫推过去。
    秦远岫来不及反应,又伸出左掌,抵抗由莲花生掌心传来的至阴内力。
    ☆、第一百四十四章
    秦远岫以一人之力,同时与莲花生和阿东相抗衡。这二人一个内功至阳,一个至阴,都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对上秦远岫,似乎有以多欺少的嫌疑。然而半盏茶工夫过去了,阿东额头尽是冷汗,莲花生唇色快要与他的发一样灰白,非但没有一点赢面,反而愈发吃力。
    众人再看向秦远岫,只见他面色如常,甚至唇角还勾起一丝笑意,毫无颓态,都在暗叹,他究竟内力何等深厚,才能做到这般地步!
    莲花生最先收回掌,一瞬间,如同遭到重击,他被一股力道狠狠撞出去,血沿着嘴角流到脖颈,草草擦了,回头去看,阿东也不好过,眉头紧皱,倚靠在树边,似乎受了内伤。
    “你我这是隔着他在自相残杀,再这样下去,只能两败俱伤。”
    阿东也发现了,秦远岫的武功路数奇特诡谲,这两人跟他过招,以内力相抵,他却好似被隔绝隐形了,毫发无伤,阿东与莲花生更像是摒弃他生死相搏。简单说来,阿东运出的内力,经秦远岫身上一转,扩大数倍砸向莲花生,莲花生亦是如此。如果继续下去,演变成两个高手的巅峰对决,秦远岫却坐收渔人之利,后果不堪设想。
    “这是……乾坤对置?”
    “不错,正是。”
    阿东手握成拳,靠近嘴角,轻咳了一声,并不意外,只是静静问道:
    “你练了多久?”
    “秦风死了之后开始练的。”
    阿东了然道:
    “这么说,我们如今都不是你的对手了。”
    “你族中的秘籍,难道你竟不清楚么?”
    十几年前,阿东全族一夜之间被屠杀干净,只剩他一个人,躲在残骸堆里,饿了三天三夜,闻着死人的腐臭,只剩最后一口气吊着,被黎素拣着了。
    后来,阿西凭着族中独有的印记和线索,寻到了阿东,见他安然无恙,暗中联系,互通有无,索性找了个机会,与黎素等人偶遇之时,装作恰被寻仇追杀,获救后,便做了他的随侍。
    阿西之所以在大屠杀中幸免于难,全因他随父亲及叔父外出采集珍贵药材,一两个月才归。一进族中,满目疮痍,村边小溪的上游,堆满了尸骨,溪水已经被染红,弥漫阵阵血腥味和恶臭。
    他们在死人堆里翻找,一具一具尸体慢慢查看,忍着一阵阵恶心反胃,在那些面目全非的冰冷肉体中,没有他们的少主人。
    所以后来他找到阿东的时候,尽管他们都只是十岁出头的孩子,他却觉得,复仇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
    这是一个极其富有的神秘民族,生活在塞外漠北,他们春夏季外出狩猎,秋冬季则匿在寻到的这处有山有水的小天地里,无人打扰,休憩经营。
    据说,当初迁移到此地,族长带了人,将数不清的财宝封存于地下,整整十五年工夫,才开凿挖掘好,安排妥当。
    阿西随父辈回来,地上能被席卷的,全都一扫而空,一本秘籍不留,地下的巨大财富却还在。后来,他们从塞北起家,暗中用这笔滔天珍宝招兵买马,渐渐形成了如今的势力,一直无人知晓。
    阿东在暗中操控着这一切。
    秦远岫不再理会这两个手下败将,走到修缘身边,他鲜红的衣袂随风鼓动,等到风静了一些,他才开口:
    “跟我走吧。”
    修缘如在梦中,只觉得又恍惚,又惊异。一抬头,看到师叔站在不远处,那张伴了他二十年的温厚长辈的脸,在一瞬间变得面目全非。他又移开眼,下一刻却看到莲花生,他的白发更长了一些,四散在风中,谁能想到,这曾经是与他朝夕相对的平安!
    每一个人,都不是他自己。
    包括修缘,既定的身份被彻底推翻,他从来也不是灵音寺里撞钟的和尚,他是魔教之后,如果没有当初种种阴差阳错,或许他如今已经成长为莲花生的左膀右臂。
    阿东,白望川,阿西,还有正满目柔光望着他的秦远岫,每个人都幻化成许多张脸,天旋地转,无论如何费力,都看不清各自的真实面貌。
    原来在这江湖之中,每个人都至少长了两张脸,一张向阳,一张向阴,一张是过去,一张是未来。
    或者主动选择,或者被动接受。
    即使不想承认,修缘在很久之前,亦有了第二张脸。
    他活下去,全因有它,所以根本没有立场去质疑旁人的脸面。
    他似想明白了,又似全然不解。
    秦远岫拖住他的手,便要把他带走。
    他挣脱了,秦远岫轻笑道:
    “修缘,从今以后,没有人可以威胁到你和我。”
    说罢,又更靠近他一些,握住他的手心,揉了揉,低声道:
    “跟我在一起吧,否则,我要大开杀戒了。”
    他将食指贴上和尚的唇,殷红的,轻轻摩挲,好像深秋的枫叶,又冷又艳。不想却在瞬间被修缘咬在虎口位置,牙印鲜明。
    “你一夜之间屠了灵音寺和江南四家,还不算大开杀戒?”修缘的眼睛黑白分明,眼里蓄了水雾,倒映出他一整个影子。
    秦远岫淡淡道:
    “个人恩怨,我爹娘因他们而死。当初他们联手围攻我爹,后来又施压于外公,逼我娘改嫁。你可知我在秦家过得是什么日子!”
    说到此处,他忽然笑了,继续道:
    “你跟我同是天一教的遗孤,你在为身世痛心,却不知道我多羡慕你。”
    莲花生在一边,擦干了嘴角的血,正欲向前,却被阿东拦住了。
    阿东先他一步,走到秦远岫面前,道:
    “说说当年的事吧,若我猜的没错,入我族中,屠我族人的,是秦风?”
    秦远岫的眉头轻轻蹙起,阿东比他想象中聪明很多。
    “是,不过你漏了一个人。”
    “谁?”
    “刘恒明。”说罢,又看了莲花生一眼:
    “莲花生教主,我说的对不对?”
    莲花生沉默许久,才道:
    “不错,我爹当年与秦风结盟,一去古道寻异族。只因《惊和经》虽博大精深,但三十岁之后,练此功的人便会逐渐衰老,越往上练,衰老濒死的速度越快。据说,异族收藏了许多珍贵的经书,其中就有因《惊和经》殒身的破解之法。天一教与《惊和经》源自藏传佛教,异族原先来自藏地,颠沛流离,漂泊到塞北,所以本是同根同源。”
    说到此处,阿东忽然看向他,眼中带了寒意,道:
    “原来还有天一教……”
    莲花生摇了摇头:
    “非你所想。秦风利用我爹,一路上遇佛杀佛,遇魔杀魔,却在快要到达塞北的时候,被他使了绊子,生了怪病,滞留在原地,后来,秦风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也将克制《惊和经》的秘籍交予我爹。”
    “既然如此,又怎会有刘恒明重返古道,甚至被亲生儿子屠杀的传言?”
    莲花生恨道:
    “秦风给的那本破解之法,是假的。我爹每况愈下,三十五岁的年纪,头发花白,面如老者。秦风当时做了幌子,我们看他自顾不暇的模样,以为他练了其他假秘籍,走火入魔,大限将至,便决定重返古道一探究竟。我爹就是那个时候,撑不住命丧途中,我娘也随他去了。”
    莲花生眼底全是森冷和压抑,他看向修缘,道:
    “你以为目睹所有,知道一切,人就会快乐?”
    作者有话要说:姑娘们,还有你们觉得疑惑的谜团么,快抛出来~~
    第一百四十五章
    修缘对自己失望,愤恨,并且无计可施。他听了这许久的话,只关心一件事,练《惊和经》的人,三十岁后愈发衰老,直至殒身。
    那么莲花生呢?他找到破解之法了么?
    他转身去看他的满头银丝,他不确定这个人,到底是为了他一夜白头,还是练功走火入魔的结果。但这又有什么要紧,他只想知道,莲花生会不会重蹈刘恒明的覆辙。
    事到如今,他还记挂着他,根本不能全然放下,是无药可救了。
    秦远岫牵了修缘的手,要带他离开。
    像十多年前,他见到小和尚,冰天雪地里,红扑扑软绵绵的一个娃娃,睫毛上沾了雪花,又晶莹又剔透,他抬手沿着修缘睫毛横扫过去,将雪花扫落,然后牵着他的手,踏在白茫茫的雪上,脚下虚空,心上踏实。
    可是下一刻,修缘却甩开他的手,开口道:
    “从你屠杀灵音寺上下,不留活口的那天起,你就不再是秦远岫了。你如今,是宋颜了。”
    “对,我是宋颜,这个名字,我在它后头追了半生,认贼作父,忍辱负重,这些都不算什么。你知道秦风为什么对我好么?”|
    修缘不敢细想,他有了一些猜测,又觉得荒诞,天地之间,忽然安静极了,只有瑟瑟寒风来回呜咽,快要入冬了,戳得人骨头发寒,身心似快要结冰。
    “因为我长得像我娘。”他轻描淡写地开口,继续道:
    “那个畜牲,从小只教秦远行拳脚功夫,我学到的一招半式,都是躲在暗处偷看来的,对外却说,我资质不够,空有招式,毫无内力。我一样一样偷学他的功夫,他却不知道。他通过歪门邪道抢来的秘籍,自己却不敢多练,怕相克冲撞,只捡了一两本去琢磨。我不怕死,一点点偷偷地练。凌九重找到我的时候,我知道时机已经差不多了。单凭我一个人,复仇无望,但是有了望川宫,一切另当别论。
    成为宋颜之后,我开始在暗地里布局,借助秦二公子的身份,巩固自己的势力。秦风当年,屠杀异族,对刘恒明下了绊子,加之秦山与凌九重一战后,两败俱伤,武林上风平浪静了许多年,秦家在日益壮大,地位超然,魔教受了重创,不敢来犯。你知道么,即使是今天,秦风还活着,在所有人面前,他也有一番大义凛然的说辞,谁说这世道非黑即白呢?他的所作所为,在那些伪君子面前,都是要拍手称道的!”秦远岫说到愤慨处,转身指着武当、峨眉、青城等门派的头目,被指的人躲闪回避,生怕他发了疯,大开杀戒。
    我使了些计,让秦风送了命。从那一天起,再无顾忌。秦风这些年搜刮来的秘籍经书,我挑了一些,用了速成之法,他们怎会是我的对手。
    屠杀江南四家和灵音寺,是他们助纣为虐,要自食苦果!当年拆散我爹娘,落井下石的人,都已经遭到应有的报应了,我只是……替天行道而已!”
    秦远岫说完这话,手又捉住修缘的腕,要将他强行带走。刚一转身,莲花生便出现在他面前,他先前已经被伤,心脉受损,即使毫发无伤,与阿东两人联手,也不是秦远岫的对手,更何况现在!
    修缘想叫他走,他不想看着莲花生送死。
    他对他说,跌下谷底,遇到莲花生;机缘巧合,救下平安,无论哪一步,都是他精心安排的,自己从来没有选择的余地。今天就让他自己做主,跟秦远岫走,从今以后,他不要再纠缠了。
    莲花生不说话,他的目光很沉,灼灼地打量秦远岫,好像一只濒死的雄兽,随时准备作最后一击。
    在修缘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莲花生先用手背将嘴角溢出的血擦干净了,然而对他一笑,瞬间将人推得远远的。
    修缘再回头的时候,他已经向秦远岫袭去,那一头银色的发,在空中翻飞舞动,刺得修缘竟默默淌下几滴泪。
    这一役,许多年后,还被江湖上的人隐秘流传。
    说法各不相同,添油加醋,多方演绎,实情成谜。
    但唯一统一的口径,那一日,原本晴空万里,后来竟下起了初雪,绵绵密密,拂面而来,天地之间霎时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