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慈母心（上）

　　    简安很久没有回过她的房间了。
    这一日的傍晚，离饭点还有一点时间。简妈一手拿着拖把，一手拎着水桶，大半桶水在桶里晃悠，水桶边还挂着一块抹布。她走进了简安的房间，准备帮简安打扫她的房间。
    简安很久没有回来住过了。通常她为了节省饭钱，会回家蹭饭。但很少会在家里过夜。只有逢年过节，像是遇到春节，她才会跑会家住几天。
    虽然简妈不明白，这个家有哪里不好，要简安跑得远远的，不管父母怎么劝，就她那不知道怎么长成的抠门性子，居然舍得每个月交钱给房东上贡，宁可住在老城区的简陋老房子里。简妈去过那里，那里的条件比简家从前的老房子还要差劲，可简安竟然能安然住在那里，一住就是好几年。简妈简直无法相信，也难以忍受自家花了那么多年心思娇养的女儿居然住在那种地方。
    可她有什么办法呢？
    简安的性子，犟起来就跟牛一样。不管父母怎么说，怎么劝，简安都不肯搬回家来住。简妈怎么想也想不透，这家是有什么问题？要女儿怎么都不肯回来。可不论简安回不回来，简妈还是保持了这个习惯，时不时地就要给女儿的房间打扫一番。
    顾遇的房间简妈就不会去打扫了。顾遇倒是肯时不时地回来看望简爸简妈，只是最近简妈不大想看到他。不看到他还好，两个孩子都长大了，这家里不见了他们的影子，简妈对着空气，忍不住会怀念起以前的两个孩子，那时候他们吵吵闹闹的，家里也热热闹闹的。后来他们各自搬出去，家里只有她和简爸朝夕相对。为了这个家操持了大半辈子，突然不用照顾两个孩子，简妈也免不了寂寞。可是简妈怀念着过去，再看到顾遇现在那双招人的杏眼，想起自己曾经撞见的那一幕，一下子便能窜上三分火气。要不是当着简爸的面不好发作，简妈可真想抄起家里的扫帚直接把人往外赶。
    有些人吧，还是留在记忆里比较好。
    简妈气上心头，走到简安的书桌边，打开简安上大学时候买的手提电脑，这部电脑简安毕业以后就很少用了。电脑没有设密码，因为有些年头，开机有些慢，吱呀吱呀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着。简妈等了好一会儿，才看到电脑跳出了桌面。她熟练地用鼠标在上面操作着。这是简妈的一桩得意事。像他们这代人，不少人不大会电脑，智能手机刚出的时候，也有许多人不会用。可简妈自己没让孩子教，自己琢磨着，摸索着，不管是电脑，还是智能手机，她全都很快就能上手。智能手机普及以后，简妈投入了很大的热情，还想着等自己学完了，她就和朋友一样，学会了就去教家里的老人。可她刚摸着智能手机没多久，就想起来了。
    她的父母，简安的外公外婆，已经不在了。
    那电脑上面留着简安大学时候做的作业，论文，现在更多是在被简妈使用。简妈经常用这台电脑上网看电视。
    打开了电脑，简妈轻车熟路打开了她在上面安装的视频网站软件，她有好几个视频网站的会员。找到最近在追的偶像剧，里面轻快的主题曲歌声响起，简妈听见那歌声，心情好了些，起身准备打扫房间，那电脑就任凭它播放着她喜欢的偶像剧。
    简妈抓着拖把柄，使劲往水桶里捅，好像拖把就是现在她最讨厌的顾遇似的。捅够了，简妈这才把拖把拖出来，蹲在地上，绞干了拖把上的水，拖起了简安房间里的地板。
    她弯下腰，握着拖把柄，盯着地面，像一位优秀的侦探，专心致志搜寻着灰尘的踪迹。简妈从简安的书柜前经过，书柜的玻璃门折射出她的身影。自从生下简安，她年轻时候引以为傲的腰线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水桶般粗胖的腰围。皱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静悄悄爬上了她的眼尾。她的那头黑发也开始有白发与她玩躲迷藏的游戏。简妈不喜欢白发，那样显老，不时会找机会去理发店染发，想抹去白发的痕迹，好让自己看起来更年轻一些。最近她刚去染过发，染成全黑色。不过，也许是因为过了一段时间，黑发之间，又开始出现斑驳的白影。
    拖完了地，她气喘吁吁地靠在书桌边缘，以骄傲的神色打量着她的杰作。这间房因为她的经常打扫，虽不能说不染纤尘，但至少也是干干净净的。适逢傍晚，太阳当着所有人的面踱步走下，日光打在云层上，一层层的，像是燃烧起来一般。落日的余晖透过玻璃窗，洒进了房间。房间里没有开灯，简妈觉得霞光铺进房间里的效果好看极了。所有的家具看起来都透着一层光，红通通的。她掏出手机，照了几张相，正想发给简安，突然想起来，她们刚刚吵完架。
    简家的架似乎总是吵不完的，尽管简安已经搬了出去，可每次回家来，他们总是能吵起来。简妈也不明白，为什么简安这么喜欢吵架。总是父母说什么，她总要顶回来。要她乖乖听话，做些父母要她做的事，仿佛能比上天还难。他们和简安吵完架，总能冷战好几天，轻则两三天，重则一个月甚至更久。他们总在家里等着简安跑回来，诚心诚意地和他们说一声对不起。可是他们等不来那句对不起。只能等隔上一段时间，谁找到一个台阶，然后彼此就那么就着这个台阶走下去，当作那些激烈的争吵从来没有存在过。
    这孩子，简妈嘀咕着，就不知道让父母省心。前几天来家里吃饭的那个男朋友，看外表是个老实孩子，没想到年纪这么小。岁数比简安小那么多岁的男孩子，一个年纪那么小的男孩子，对他来说，外面有广阔的天地等待他去开拓，有大把的时间等待他去挥霍，花花世界，那么多诱惑，他能老老实实只守着她一个人？当时简妈就埋怨简安傻。这傻孩子怕不是看多了有些不健康的偶像剧，以为年长的女人和年小的男人谈个恋爱是件很容易的事呢！
    唉……简妈为她的女儿叹口气，她的女儿太傻了，她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人应该脚踏实地。要选对象，就应该选能踏实过日子的。不踏实的男人，她收拾不了，管不住的男人就不该碰，最好边都别沾，否则，到时候吃苦的只能是她自己。
    好在是分手了。简妈一想到这件事，连气都顺畅了不少。
    休息够了，简妈打起精神，把拖把放在一边的墙上，从水桶那里拿起准备的那块抹布，放入水桶里揉搓了好几遍，洗干净，再拿出来，准备帮简安擦书桌和书柜。
    这里也是简安很久没有碰的地方。
    书柜里放满了书，以简安散漫表现来说，这简直是一桩奇迹。不过这书柜上面的书大部分是简安从小到大的教科书，从小学到大学，放满了一柜子。教科书以外，也有几本别的，有几本是世界名着，有几本是名家散文，这几本是简安高中时候买的，简妈并不支持简安看课外读物，生怕她看野了，心思就不会放在学习上了，不过说是中学推荐的名家读物，简妈不满归不满，还是没有把那几本书扔出去。还有几本是侦探推理小说，是简安上大学以后买的。大学以后，简妈就不怎么管简安了。她想看的小说，也随她去看。只是那几本推理小说，简妈翻开看过，翻了几页，看到里面有关案发现场的描写，作者描写到死者的死状，描写的很详细，什么肠子啊，什么男性的性器官啊，都赤裸裸写在文字里。吓得简妈当即就翻上了书本，还惊疑不定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脯。
    这死孩子怎么净看这些书！
    不过简妈很快就为简安找到了借口。买书的人在买书以前又不知道书里面到底写了什么，她的女儿也许只是生出了好奇心，随便买来看看罢了。兴许她的女儿买过来一看，呀！这书原来这么可怕呀！她受了惊吓，就赶紧丢开书本。这书她肯定是不敢再看了，可也许也没有办法退了，那能怎么办？只能请它老老实实待在书架那儿了。
    真是的，简妈拿着抹布擦过那几本推理小说的封页，埋怨着简安，既然没有胆子看，就干脆别花这个钱。买书回来结果把自己吓了一跳，你说这是何苦呢？！
    简安从小学到大学的教科书，简妈也都翻开看过。念书那会儿，简妈翻简安的书是为了提防她有没有干不该干的事，比如早恋，又比如有没有和那个简妈看不惯的邹静有什么小秘密。可那上面没有什么秘密的痕迹，书页上有笔记，但不多。这又是能把简妈气死的一个地方。简妈见过顾遇的课本，上面写得密密麻麻的，他还有好多笔记本，笔记本上面都是知识点。相比较起来，简安那点笔记根本不够看。
    简妈擦着擦着，拿起了书架上的课本，看到上面的字迹，百思不得其解。
    两个孩子，长在一处，都是一块养大的，怎么能差那么多呢？
    简安自毕业后，就不怎么碰那些课本了。倒是简妈，替她打扫的时候经常会翻上一翻。从前是为了抓捕简安有没有“犯错”的痕迹，后面则是为了满足好奇心。简妈也想从那些课本里，翻找出男生情书的影子，亦或者她想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日记本，看看那上面有没有记录什么有关她女儿青春期的秘密。
    可是没有。那些留在过去的书本上面什么痕迹都没有。可见简安的保密工作做得不错。一对父母，如果以窥探孩子隐私为乐，为正常事，他们总是会说：都是为了孩子好啊！于是孩子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实，不得不一步步退让，接受忍让着自己的隐私空间被侵占、被窥探。叛逆的，和父母斗智斗勇的孩子在这方面总是很容易拥有这方面的经验，太老实的孩子可能不见得会有。简安在这方面积累了丰富的斗争经验，她做学生时做下的那些荒唐混账事，没有带上半点影子回家。
    找不到男孩子的情书，也找不到简安的什么花季少女时期的秘密。简妈以为简安高中时候真的没有什么男生喜欢，又不免惋惜。简安刚步入青春期的时候，简爸简妈严防死守，生怕她春心萌动，做下什么不该做的。可等到她年纪一大，三十岁的人还没有个稳定的对象，他们又不免为她着急担心。简妈把简安的书本都翻遍了，想找出一丝她曾经也被某个男孩子喜欢的痕迹，毕竟她的女儿曾经也是十六七岁的小女孩啊，虽然简妈常看不惯简安的外表，挑剔这挑剔那，但在她十六七岁的时候，一个小女孩最青涩懵懂的岁月，难道没有哪个男孩看上她们家的女儿吗？她的女儿应该没有那么差劲，一个暗恋她的男孩子都没有吧？
    高中没有，大学也没有吗？那些书本都被简妈翻遍了，连电脑，过去她抽空玩电脑时也好奇地搜寻，可也没有搜索到任何痕迹。
    怎么会如此？她的女儿在高中，在大学，喜欢她的一个人都没有吗？
    简妈想起来，简安爷爷过世前，躺在病床前意识模糊，简安有一次去医院看她，那次简安的堂姐堂妹也在。简安站在爷爷病床前，爷爷费力抬起浑浊的眼睛，说道：“囡囡，侬那个男朋友，对你好伐？”
    在场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爷爷为什么这么问。简爸简妈狐疑地看向简安，而简安镇定自若。简安俯下身，正要开口，爷爷突然又唤道简安堂姐的小名，大家齐齐笑起来，因为那时候堂姐有个男朋友，大家便都以为是病重中的爷爷意识模糊，认错了人。
    简妈蓦地想到这件事，又把这件事归咎于简安的爷爷认错人，叹了口气，擦完了书桌的最后一部分。
    简妈擦完书桌，把抹布扔进水桶，重新洗了一遍，绞干水，她拿出来，走到简安房间的窗边，擦起了玻璃窗。
    房间外，响起简爸的呼喊声。他喊了两遍，简妈才听见，应了一声。简爸闻声，走进简安的房间，看见正在干活的简妈，他笑起来：“你又来这里打扫。女儿又不回来，你天天来打扫，有什么用嘛。”
    简妈不客气地呛道：“我乐意！”
    女人总是要有一个家的。
    “你看看你！”简妈怒道，“女儿还没嫁人呢，你就这么不惦记她！”
    她想，女人向来是从一个家，嫁到另一个家去。虽说女人自小就在娘家长大，可等到女人嫁出去，就不好说那个娘家是自己的家了。倘若女人是独生女，那也还好，至少还有一双父母是属于她的，她还能有一份完整的来自父母的爱。可一个人要是有什么兄弟姐妹，光是姐妹，父母的那份爱就会分成好几分，要是再有什么兄弟，那父母的爱可就没有多少能落到那个女人头上。等到兄弟们成了家，那个家也就不再是女人的家了。尤其这个女人要是也结了婚，就更不好意思觉得那个家是她的家了。
    可夫家呢？一个女人总是要结婚的，她总是得找个男人建立一个家庭，抚养自己的小孩。可那个家就是她的家了吗？再要好的夫妻也会吵架，倘若那个丈夫对妻子说“滚出我的房子！”，那么那个妻子能怎么办呢？她能怎么反驳呢？房子总归是丈夫的房子，当一个丈夫要赶走他的妻子的时候，她的“家”好像就在风雨中摇晃个不停。她该去哪里找她的家呢？
    虽然简妈的想法总是和简爸一致，总是心疼简安没有可以相互依靠的兄弟，可简妈又免不了感到庆幸。好在她只有一个女儿，从她出生起，她就已经下定决心，要将母亲的那份爱，那份独一无二的爱投注到她的女儿身上。而她和简爸的家，也只能是简安一个人的家。
    她保持着这样的习惯，时时为女儿打扫。外面的日子并不好过，风浪太大，而她的女儿只是一艘单薄的小船。也许哪天她在外面受了不知道什么样的委屈，也许外面世界的风浪什么时候就会将她淹没，但她希望，她的女儿一回头，就会看到这个家。
    这个家，是只属于她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