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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三岁小孩光着脚踩在血水里,他摇了摇母亲的手,吵着要吃糖,母亲没能像往日那样满足他的心愿,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身后是已经塌陷的家。
    孩子茫然四顾,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忽然城楼外又有巨响,紧接着一块大炮上的铁片从高处落了下来。
    小孩抬头呆呆看着,躲也不知道躲。
    在铁片砸中他的脑袋前,一双大手及时将他抱开。
    铁片砸在小孩曾经站过的地方,碎得四分五裂,溅起几点火星,铁片落在血水里,血水沸腾了一瞬又变得乌黑。
    这孩子才想起来怕,想起来哭。
    湛缱抱着他,拍着他的背。
    “不哭。”
    他一边哄,一边环视整个月州城外围,目之所及,已是一片狼藉凄惨。
    昨夜城外第一声炮轰响起时,月州城的驻军就做出了反应。
    否则这场火会连绵到大营,要了皇帝的命。
    城外偷袭的炮火营借着夜色掩护,在短时间内一连炮轰了数十次,几乎是冲着把城楼轰烂的目的来的。
    城楼上的二十台大炮相继被炸毁,驻军炮兵死伤无数,数十名百姓被炮火波及,房屋全毁。
    整座城楼都被炮火吞噬,驻军根本没有反击的据点。
    直到今日凌晨,天可怜见地下了一场小雪,才灭了这场战火,然而月州的城楼已成废墟,再无任何防御的效用。
    昨夜云非寒一走,炮火夜袭就开始了,整整一夜过去,国都没有做出任何正面反应。
    始作俑者会是谁,湛缱猜也猜到了。
    能在国都周遭调动炮火营攻击月州城,除了湛缱的帝王玺印,便是云非寒手里的监国之印。
    周奇安顿好了后方,走过来禀说:“陛下,昨夜受伤的士兵和百姓都已经妥善安置在大营之中...死于炮轰的军民总共有二十五人。”
    湛缱脸露痛色地闭上眼睛,他本以为边境战争结束,再不会有这等残酷的牺牲。
    他沉声对周奇说:“将这些人的姓名登记在册,安抚好他们的家人,待此事结束,再行补偿。”
    周奇凝重道:“是,眼下...陛下打算怎么处理?”
    周奇领着身边的小将,忽然跪地道:“无论国都风云几变,末将等唯君上马首是瞻!绝无二心!”
    陆续有士兵跪地,应和此言,月州城内的百姓和官员也跪在了湛缱眼前。
    “君上,请君上为月州做主啊!”
    怀中失去母亲的孩子也在湛缱耳边哽咽,不成调的抽泣比任何恳求都揪心。
    昨夜痛失一子的许知州泣声问:“倘若真是云家谋逆造反,陛下可会大义灭亲?”
    篡位谋逆,可诛九族。云丞相的九族里,有帝妃。
    月州城的百姓都知道了,昨夜炮轰开始之前,云丞相特意来接走了帝妃。
    如今家园被毁,他们无法理智地去思考,只偏激的以为帝妃和云相是同谋。
    离开中溱前,明飞卿曾问湛缱,有朝一日要在江山和子玑之间做取舍,他会怎么选。
    湛缱那时答得利落又干脆,此刻真正置身在这样的两难境地里,他也未曾动摇过那个答案。
    只是如今局势迷离,表面上必须安抚民心。
    “事情未查清前,为官者需得慎言。朕不会偏袒篡位的逆臣,也不会诛连无辜之人。”
    湛缱将怀中的孩子交给身边的副将,对百姓和士兵们说:
    “朕会还月州城公道,也会给死去的军民交代,各位都请起身吧。”
    众人听君上此言,愤怒的情绪才有所平息。
    西狄灭在湛缱手中,北微的民心也都依归在他这里。
    他说的话,做的决策,百姓愿意相信。
    云非寒之所以要让北微三十六城都以为湛缱殉国死于边境,怕的也就是“民心”二字。
    湛缱昨夜回过神来便猜到是云非寒以监国之名行窃国之事,震惊失望有之,但也只是一瞬的情绪,这不是湛缱第一次遭人背叛,他甚至有些习惯了,因此自愈的能力也极强。
    唯一放不下的是子玑。
    他其实并不很担心子玑的安危——前世种种令湛缱确信,云家所有人在任何形势下都不可能伤害子玑。
    云非寒昨夜大费周章地来月州把子玑哄骗回国都,显然也是怕夜袭会误伤到子玑。
    隆宣帝谋算得一点都没错,要拿捏云氏确实只需要拿捏住云子玑就行。
    子玑是云氏的软肋,他如今,也是湛缱的软肋。
    两方就算走到敌对的极端境地,也会不约而同地保护着彼此共同的软肋。
    只要子玑不自伤,他绝不会在这场政变中受到伤害。
    天黑之后,湛缱将子玑所赠的一枚掌心焰放上了天。
    他怕子玑为自己的安危悬心不安,要想个办法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
    同一轮月亮下,未央宫灯火通明。
    云子玑坐在未央宫凉如水的台阶上,他抱着膝盖,人缩成小小一团,云纹锦缎的外袍在他身上拢起千堆雪。
    他心事重重,今日一整天都水米未进,山逐和山舞急得团团转,傍晚时云非寒来逼他吃饭,云子玑当着他的面把一桌子菜全掀了,还抓起落在地上的玉面馒头往云非寒身上砸,把云丞相砸出了未央宫。
    而后子玑便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望着月亮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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