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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甸甸的重量坠在手腕上,裴显起身,还是以那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殿下主动替文镜承担了责罚。其实殿下不必如此。臣其实也并无意责罚文镜什么。但文镜心中有愧疚,若轻微责罚了他,反而能解脱他的负疚心。”
    姜鸾轻轻‘嗯?’了声。
    “你的意思说,本宫没事找事,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
    “不。殿下当众替文镜承担了责罚,随行的东宫将士都看在眼里。殿下愿意替东宫下属担责,众人感念于心,会极大地提升殿下的威望。”
    裴显以纯粹就事论事的说道,“殿下做得好。”
    姜鸾捋开窄袖口,视线打量着铁护腕,轻笑,“裴中书在教导本宫?”
    他有一套行云流水、熟练之极的御下之道。
    不远不近的距离,随时随地的教导,两人的相处充满了君臣大义,他悉心教导东宫皇太女时,简直是正义凛然的完美臣下……看起来就是他另一套行云流水的君臣之道了。
    “比不上裴中书。”姜鸾往后一靠,同样彬彬有礼地,以客气而冷漠的语气说起话,
    “裴中书运筹帷幄,不论是山里的卢四郎,还是出行的本宫,都在裴中书的谋算之中,都成了钓出大鱼的香饵。”
    她敷衍地拍拍手,“手段厉害啊。邸报上写的那些算什么,本宫跟着裴中书,时时刻刻都能活学活用,学到厉害的招式。”
    手腕太重,拍手也只拍了两下,在狭窄的值房里回荡着,突兀又冷清。
    裴显也意识到她突然的语气转变。
    他看了一眼案上的兰草,碧绿叶片被削葱般的指尖生气地用力弹动,颤抖不止。他的视线转开了。
    又退了两步,站到了窗边。
    值房地方不大,窗边那处通风透光,中书省官员进来他的值房回话时,时常站在那里。如今倒了个个儿,他自己站在那儿了。
    裴显感觉有些好笑,自嘲地勾勾唇,
    “殿下真心想学的话,能从臣这儿能学到的远不止今天这点招式。殿下想学?臣倾囊传授。”
    “真的?”姜鸾果然被勾起了点兴致,露出个感兴趣的姿态。
    她的手肘斜倚着长案,指尖漫不经心地抚摸着桐木案上的长兰叶,声音温软动听,话语里却带出毫不掩饰的明晃晃的挑衅,
    “那就教教看……像裴中书这样的高位,想把人从高处拉下来,本宫需要怎么办。”
    裴显站在墙边,低沉地笑了声。
    “殿下的问题有意思。”他又无懈可击地打起了官腔,“臣不知如何应答。”
    他的耐心向来很好,即使是存心敷衍的时候,表面上也挑不出错处。姜鸾却有点烦了。
    “心里明镜似的,故意不肯说吧。”
    她无聊地摆弄着手腕处系紧的细牛筋,“裴中书不肯说,我来说一点。”
    “卢氏家产豪富,捞出个嫡系子弟就舍得出一窖子金。裴中书,你抄了卢氏本宅的家产,只抄出了十二万两金?反正我不信。你手里截留了不少吧。让我往下猜猜……”
    裴显无声的注视下,她漫不经心地往下猜测,
    “有人费了大力气弄走了卢四郎。你弹劾卢氏的重罪之一就是贪墨军饷。如果有人指使,让卢氏唯一的嫡系指认你贪墨抄家所得,侵吞巨额国库,让你也倒在贪墨的污名下……听起来是不是很有意思?”
    裴显站在窗边,神色岿然不动,依旧还是那副平日的镇定模样,
    “殿下聪慧,心思转得快。臣背后站的是整个河东裴氏,殿下刚才的刁钻问题,恕臣不能答。臣只略说两句。”
    “臣现在坐的位子,区区一个疑似贪墨的罪名,倒塌不了。”
    他往后半步,后背往身后白墙上一靠,淡笑,
    “想要八万玄铁骑撑起来的兵马元帅府倒塌,当然要寻一个比侵吞国库更严重的罪名。”
    姜鸾极有兴趣地追问。“比如说?”
    裴显不答。
    姜鸾盯着他看了一阵,忽然莞尔笑了,“提起背后的河东裴氏,裴中书心绪起伏了。我还以为你成了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原来还有活气嘛。”
    她托着两个铁疙瘩站起身,“放心,今天听过就算了,不会让你的兵马元帅府倒塌的。倒塌了你这个河北道兵马元帅,谁替我二兄掌八万玄铁骑精兵去。”
    她起身往值房外的庭院走,边走边随口问,“今天话都说得这么不好听了,不妨再直白点。裴中书从卢氏抄家的资产里到底留下了多少?说说看。”
    她估测,“三万两金?五万两金?总不会有十万两金吧。”
    裴显闭嘴不答,从窗边走开两步,走到门边,做出送客的姿态。
    “又不说?你真没意思。”姜鸾抬脚出了门槛,一掀门口挡风的厚布帘子,庭院里的穿堂风呼啦啦吹进来,她在冷风口里打了个寒战。
    庭院里等候的春蛰冲过来替她穿戴好紫貂皮帽和暖耳,秋霜拿过一件簇新的狐白裘,裹在她肩上。狐白裘有点长,裹住了她全身,只在最下方露出麂皮靴尖。
    姜鸾被裹得全身上下都毛茸茸的,停在雪地里,微扬着下巴,仿佛踮脚过雪的名种猫儿,模样矜贵又可爱,嫣粉色的唇瓣润泽开合,即使骂人的时候也勾人。
    她在雪地望过来,睨着值房门边站着的颀长身影,“行,你不肯说,那就各退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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