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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鸾迷茫地:“啊?”
    她已经听不太明白了,身子歪歪斜斜就要倒在裴显的怀里,喷出的炽热呼吸都是酒香。裴显把她扶住了,靠着城墙垛坐在城楼的青砖地上。
    夜风冷峭,他脱下大氅,披着姜鸾的肩头。玄色大氅从头到脚地盖住了她全身,只露出喝多了酒的绯红的脸颊。
    裴显坐在她身侧。肩头紧挨着,背靠着城墙垛,长腿随意地拢着。
    她喝醉了。
    清醒的人只剩下他一个,他就不必再刻意地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了。
    眼前久违的除夕灯火歌舞,勾起了他久远的不甚愉快的回忆。
    极不愉快,话到了嘴边,却不吐不快。
    眼前唯一听他说的人已经醉得听不清他的话,他就可以继续说下去了。
    “父亲当时已经是裴氏的当家之主,握着河东节度使的权柄。母亲家族的门第低了许多。父亲请媒人登门下重聘,允诺了许多好处,母亲的家族几乎立刻答应了。三个月之后,父亲明媒正娶,风风光光地迎娶了母亲。父亲倾慕母亲,婚事办得极其盛大,当年轰动一时。”
    “如果说唯一的问题,就是母亲入门时十六岁,父亲当时已经四十五了。老夫少妻,大了这么多岁的也少见。”
    姜鸾迷茫地转过脸来,雾气弥漫的眸子里映出了裴显的侧影:“嗯?”
    “母亲有个青梅竹马,门当户对的小士族,财力势力都远不及裴氏。但那家的郎君有一点,是我父亲再如何也比不上的。”
    裴显侧身过来,把姜鸾身上滑落的大氅往上拉了拉。“他和母亲同岁,长得俊俏。”
    姜鸾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迷迷糊糊地回了句,
    “啊……俊俏好呀……”
    裴显给她的二两杯就又倒满了酒,递到她嘴边,“喝酒。”
    姜鸾已经醉到不知道拒绝了,自己拿过酒杯,张口就喝。喝着喝着被辣得咳起来。
    裴显喝干了自己的杯中酒,睨着她这边动静,酒杯从她沾染着浓烈酒香的芳馥艳泽的唇边挪开,倾身下去,附耳对她说,“叫小舅。”
    姜鸾温温软软地张口要喊,“嗯……”又闭了嘴。
    她感觉哪里不太对,但浆糊脑子又想不起哪里不对。只疑惑地盯着裴显英挺的轮廓看。
    裴显失笑。“怎么回事,想要彻底醉倒,还不太容易。”
    凑过去看了看姜鸾手里的酒杯,她喝了几口,还剩下大半杯,“还没彻底醉到,那就听我继续说。说到哪儿了?”
    姜鸾居然还能接上,零星听到几个字片段,被她接的天衣无缝:“你母亲走了……去找青梅竹马……和你父亲合离了?”
    “合离是个好主意。京畿民风开放,嫁娶自便。”裴显自斟自饮, “只可惜,河东裴氏,掌了三代节度使军权的百年大族,家族从未出过一起合离的先例。”
    他靠在城墙边,抬起头,望着头顶黯淡星辰,仿佛对着身边醉到坐不稳的姜鸾说话,又仿佛自言自语,
    “上街观灯的马车只送回了我,却没有我母亲。裴氏家主的夫人走失,当夜便惊动家族,广撒人手四处寻人。未出正月里,人就寻到了。一口厚重棺木送进了裴氏本宅。按正妻的待遇,从本宅正门入,七日灵堂,各家吊唁,风光落葬。”
    他的唇边泛起一丝嘲讽的笑意,“从此葬在她逃不出的裴氏祖坟里。”
    姜鸾耳边已经嗡嗡作响,几乎躺倒了。她隐隐约约听到些什么,又不知道自己听了些什么。
    她失神地仰望着头,黯淡星空的下方,正低头凝视着她的男人的脸上露出了熟悉的锋锐表情。
    姜鸾喃喃道,“裴……小舅?”
    裴显失笑,摸了摸她绯红的脸颊。“这回才是真醉了。”
    “醉了才好。”烈酒灌喉而入,喝得太多次,便连入喉的那股辛辣都不怎么刺激了。
    裴显自言自语道,“一醉解千愁。若不能喝醉,连借酒装疯都不能。不得痛快。”
    他借着胸腹升腾隐约的酒意,在唯一醉倒的听客面前,继续往下说,
    “母亲怎么过世的,年少时不敢问。长大了,我接掌节度使的第二年,过年回家问过一次,父亲不答。”
    “本以为岁月漫长,总能寻出答案。没过两载,父亲也过世了。世间再无人能答。”
    “父亲过世也是在正月里。边境突厥人骚扰犯边,战事打了一半,朝廷下令夺情留任,我不能奔丧。族里大办了丧事。父亲先后娶了三任妻室,最后按照父亲临终前的遗愿,和母亲合棺葬在了一处。”
    他笑了笑,“生为怨偶,死后同穴。”
    姜鸾睡沉了。
    醉酒绯红的脸蛋,枕在他手臂上,绾发的玉梳散开了,柔软乌黑的长发瀑布般垂落在他的手肘间。
    热闹的傩舞队伍已经快到宫门外了。敲锣打鼓的热闹响动,吸引了城楼上守将们的全副注意力,也掩盖住了城墙边的细微动静。
    裴显把滑落的大氅拉起,重新密实地盖在她身上,接过她手里要掉未掉的酒杯。
    “阿鸾,河东裴氏的男人,你禁不起。”
    他坐在她身侧,喝干了她杯里剩下的酒。
    城楼高处呼啸的冬季朔风里,在满眼满耳的热闹歌舞动静里,他摸了摸早已醉沉了的天家贵女柔软的乌发,沉沉地说了最后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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