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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显嘴角噙着笑,坐在沙场边不动,任她乱砸一通出气,把砸过来的竹箭一支支地放回竹筒里。
    姜鸾把手边的竹箭都砸完了,还不解气,把人往门外赶。
    “出去出去,忙你的政事去。最近怎么这么得空,整天在东宫转悠。政事堂不忙了?”
    新年开始,各州府的急事大事雪片般报上朝廷,每天都有新的事要定夺,政事堂当然忙得很。
    但裴显自从去年七月底夜里被当街刺杀重伤,他就有三分心思留意在政事之外了。
    被文镜连锅端掉的京畿郊外的无名坞堡,主事之人是王相的学生,贺游。
    王相早已被惊动。
    贺游失踪了半个月,他平日交好的王相一派的官员没有一个出声的,报官的当然更不会有。
    直到一月底二月头,才由贺游曾经的同年好友——御前死谏,挨了一顿廷杖差点被打死,从此被贺游刻意疏远的御史台大炮仗,章御史——给捅出来报了失踪。
    王相至今按兵不动,没有做出什么反扑的大动作,因为他那边有一件事至今没有查验清楚。
    带兵连锅端了京畿坞堡的文镜,曾经是兵马元帅府的人,现在是东宫的人。
    王相还未查清楚,文镜究竟奉了哪边的谕令。
    老谋深算的狐狸,向来谋定而后动。至关重要的关键没有弄清之前,他是绝对不会动手谋划下一步的。
    裴显这边也按兵不动。
    所有针对王相的怀疑,除了兵马元帅府里的贺游尸体是真的,其他都是揣测。
    他缺乏实证。
    太原王氏是四大姓之首,三代出了两任宰辅,王相是朝中百官之首。太原王氏在朝中的势力,不是范阳卢氏能比的。
    最关键的一点差别,王氏没有卢氏的污点。
    王相是个善谋算的能臣,时常提携后辈,在朝中的声誉卓著。王氏家族约束族人严厉,出仕的王氏族人里,没有一个贪腐军饷的卢望正。
    王相本人言谈和蔼,和裴显在朝堂上的关系甚至相当不错。
    不到最后图穷匕见的时刻,裴显不想和太原王氏直接对上。
    但所有的捕风捉影的线索,都逐渐指向王氏。
    尤其文镜搜来的强弩,和七月底刺杀他的弓||弩是同一批次的私铸武器。
    王相和他算不上政敌,两人并无针锋相对的时刻。如果王氏是七月里那场刺杀的幕后黑手,目的何在?
    如果王氏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而是有另一股势力暗中引导他们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京城中哪还有这么一股势力?
    裴显这几日在政事堂对着王相寒暄谈笑时,心里始终在沉沉地盘算着。
    姜鸾却不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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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镜从坞堡里搜寻出来的强弩是致命利器,掌管库房的白露想要压进偏殿的箱笼里,姜鸾不让。
    她把强弩日日夜夜地放在寝堂大架子床下面。
    用的还是和临风殿里那时同样的藉口,“凶器镇宅。”
    每晚临睡前,她都会把强弩从床底拖出来,拿在手里摸索一遍,指尖仔细地碰触弩||箭触发的悬刀。
    这是单人使用的强弩,但和从前丁翦给她的小巧手||弩绝不类似,弩身宽而大。
    如果制造得更大些,下半张可以放在地上,用脚踩住,以腰腿部位的力道发力拉开,就是军中的强弩了。隔着数十丈距离,可以把远处冲锋的对手连人带马牢牢钉在地上。
    她手头缴获的这张强弩造得没那么大,架在手臂上使用,也没有把人钉在地上的可怕威力,但构造是相同的,都冲着一击致命的目的。
    她轻轻摸索着悬刀。回想着。
    京城七月底夏日的寻常夜晚,裴显骑马出宫回府歇息,有人伏击在暗处,在手臂上架起这种强弩,对准长街上策马缓行的裴显,怀着击杀的目的,冲着他的胸膛处扣动了悬刀。
    裴显精擅骑术,破空风声袭来的同时,在马上猛地侧身避过,致命弩||箭没有穿透他的胸膛,改而深深地扎进右肩,在他身上留下了这辈子再也消退不了的疤痕。
    如果他那夜他太累了,失了警觉,没有避过呢?
    如果薛夺没有告诉文镜,文镜没有告诉她,所有人悄无声息地隐瞒他被刺杀的事,他自己也隐瞒着,肩头的穿透伤在大热天里恶化到了足以致命的程度呢?
    重生一世,那么多的事都改变了。那么多人的生死命数也改变了。
    那么多人的命数由死转生。她又如何能笃定,上一世被刺杀重伤的人,这一世不会伤重而死?
    如果这场致命的刺杀带走了他的命,她在十五岁的大好年华重生回来,见了几面,说了几次话,吵了几次嘴,论下一场莫名其妙的舅甥情分,被她深深隐藏在心底的上一世的三大憾事,又没来得及说给他知道,他就不在人世了。
    对着对面的白墙,姜鸾手指发力,扣下了悬刀。
    嗡——没有上弩||箭的空弦发出一声沉闷的嗡响。
    她把沉重的强弩踢进了床下。
    “卢四郎人还没睡下吧?”她扬声吩咐外头,“请他来。我有要紧的话要叮嘱他。”
    ————
    皇城东南边的嘉福门,因为靠近东宫,向来由东宫禁卫自行看守。
    半夜,嘉福门从里打开。
    一辆外表寻常的马车从门里行驶出去,直奔京城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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