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无法解决的矛盾(5)

      艾昊觉得最近每次自己睡醒都会发生一些倒霉的事情。
    比如一觉醒来发现女朋友正要别人带她走,比如一觉醒来女朋友和别人否认了他们的恋爱关系……
    这种情况,艾昊本以为那位“别人”退台谢幕后就能够结束,但现实无疑是给他抽了又一记耳光。
    “……”艾昊举着自己的手机,把屏幕对着毕巧,神态因疲惫有几分无奈:“这又是怎么回事?”
    坐在病床上的毕巧抱着胸,是很少出现在熟人面前的防御姿态,她今日涂了口红,显得气色好了许多。
    “不是都很明白了吗?”毕巧语气生硬,似乎以此来彰显谈话内容毫无回旋余地:“辞呈已经通过了智脑审核,递到了你的OA里,关于分手的事情我也给你发过消息了。”
    没错,边平远没来医院陪护的第一天,艾昊一觉醒来,不光女朋友提了分手,下属也要流失了。
    “……总要告诉我理由?”艾昊想坐到她的床上,被她踹了一脚,悻悻把屁股挪到了床边的椅子上。
    自打发生事件以来,毕巧的情绪就十分不稳定,思绪也很反复无常,艾昊睡眠时间长,工作那边也不可能像她一样完全放手,陪她的时间自然没有以往那么长,或许就是因此,才让他很难把握住她的想法。
    “我其实……希望你不要这么轻易提分手。”艾昊看着她,认真地说:“这样未免有些儿戏,你昨天才亲口和我承认了我们的关系……我的意思是,有什么矛盾或者情绪,都可以先通过沟通解决,。”
    Alpha其实并不是擅长语言表达的性类,比起喜欢倾诉与分享的Omega,Alpha被认为更倾向于隐忍自己的情绪,他们很多人认为行动需要先于语言,总给人不太好接触的印象。
    但艾昊不太一样,和帝国最优秀的S级指挥官不同,他的主战场在西装革履的谈判桌上,交涉是被磨炼得不能再熟练的技能,常年较量的是和他一样甚至甚于他的老狐狸。
    实话说,其实他相对毕巧是处于优位的,在人际交往方面他比她经验丰富太多,也成熟太多,虽然看起来艾昊一直很弱势又吃醋又撒娇,但真正两人恋爱的步调却一直是他在主导。
    甚至可以说,这场恋爱从一开始他就很有自信,那自信并非盲目乐观,而是出于能力上的客观评判。
    如果没有出意外,如果毕巧不掀桌。
    “我希望,无论何时都不要将分手作为筹码。”他低声:“这对我们之间的感情有害无益。”
    “你觉得我是会拿分手和离职作要挟的人?”毕巧哼笑一声,神情烦躁且不屑:“你就这么看我?”
    毕巧在交涉技巧上确实不及他,但好歹也是身居高层的精英人士,纵使是初恋也不早就齿于用小女生撒娇卖嗲的分手威胁,更何况她还牵扯上了工作。
    “也好,你是家属,有知道实情的权利。”
    毕巧深吸一口气,面色凝重地看向艾昊。
    “你的妹妹谈恋爱了,对象是她的同学。”
    ……艾恋的同学,也就是说。
    “是个Omega。”毕巧肯定道。
    “……”艾昊皱起眉头沉吟了好一会儿,显然也是刚刚才得知,还在消化这件事:“……我之后会找她谈谈的。”
    “找她谈什么?分手吗?”毕巧心中的烦躁又多浮了几分出来:“谈不拢怎么办?你强迫她分手,人家俩殉情了怎么办?”说着,她又有些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也不想让你在亲人和恋人之间做选择,我替你选择!”
    “巧巧,你很不对劲。”艾昊很容易就意识到了她的异常,捉住了她的手腕,轻轻放在掌心:“单单只是这件事的话,完全不至于上升到你我分手的程度。”
    艾恋找了一位Omega恋人,这确实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叁性类中除了Alpha与Omega、Beta与Beta这样普世度很高的搭配之外,也有像艾昊与毕巧这样比较特殊的情侣在,但无论怎样组合,Omega总是被认为应该要与Alpha结合。
    很难说这完全没有将Omega作为生育资源看待的因素,但本身也有着非常现实的考量——只有Alpha能够标记Omega,安抚发情期的Omega,也一般认为只有优秀的Alpha能够给Omega提供足够的经济支援,来支撑他们安定的生活与昂贵的抑制剂开支。
    而Omega与Omega,是最差的搭配。
    不光被意外标记的风险是双倍,更是容易彻底断绝经济来源,Omega能从事又能赚到钱的职业几乎因发情期和信息素被限定在了自由艺术这个领域,要么是雇得起保镖又能灵活安排通告的模特明星、要么是不需要离开家的创作者,除此之外,这世界上的绝大多数的成年Omega都是全职配偶,做着Alpha房里的小娇妻或小娇夫。
    “就算艾恋非要和一位Omega在一起……”这显然是非常令人担忧的结果,艾昊抿了抿唇:“也不会影响到我们的,抑制剂虽然不便宜,但我的经济实力……”
    “抑制剂是管制药品,有限购。”毕巧打断他:“所以你是要我也和你一起为他们买抑制剂吗?”
    贡献点作为特殊法定货币,可以限量购买市面上被禁止流通的商品,抑制剂就是其中之一。由于贡献点与社会地位具有强关联性,被赋予了极强的个人属性,不允许继承也不计入婚后共同财产,自然,也禁止转赠。
    就连黑市,也无法绕过光网与智脑直接交易贡献点,最多只能违法交易一些具有实体的管制物品。
    “……我们可以商量如何合理地补偿你。”毕巧抗拒得显而易见,艾昊挣扎片刻还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提出了提议。
    对于一般情况来说,贡献点会被用在性类用品上,一支抑制剂的价格足够干掉一位普通Alpha一个月的贡献点,而一位Omega每次发情视情况需要用0到3支抑制剂,完全依靠抑制剂或是完全依靠性爱来度过发情期都太痛苦了,两相结合对Omega身体的损伤才能降到最低。
    想到这个,艾昊又有些头痛起来了。
    如果艾恋和Omega在一起,那就代表她不得不完全靠着抑制剂来度过发情期,那将会给她的身体带来不小的负担。
    ……要是能分手的话,还是分手比较好。
    “我觉得你实在是太乐观了。”毕巧批评道:“很多事情不是一针抑制剂就能解决的。”
    乐观?艾昊有些茫然,他并不觉得自己的看法乐观,或许毕巧知道了他在数秒间思考的事情后会改变她的想法吧。
    “没错,不用说如果我和你结婚后的财力能养得起两个Omega,就算现在,不论你还是我都有能力将两个Omega安顿好。”毕巧张张嘴,又像是压抑什么一样闭上了,忍了又忍才说:“但这根本不是能力的问题,你有没有想过,你是Alpha,而他们是Omega!”
    “……”艾昊微微张开嘴,目瞪口呆地看了毕巧一会儿,眼中带了点促狭的笑意:“你原来是在担心这个?”
    这算是吃醋吗?
    艾昊的眉头都不由得舒展了几分。
    “那个,我觉得你可能多虑了。”艾昊摸了摸她的指尖:“我记得我好像和你说过……我的嗅器出问题了。”
    与有着固定发情期的Omega不同,Alpha每个月的易感期并不会性欲旺盛到失去理智的程度,Alpha的发情状态完全是受Omega的信息素刺激导致的。艾昊的嗅器出了问题,换而言之也就是说——艾昊恐怕这一生都不会发情了。
    不会发情,自然也就不会发生因发情而失去理智的情况。
    “你的嗅器出问题了,但你的腺体没有问题。”她抽出自己的手,有些冷酷:“和艾恋匹配度低,那和那个男孩呢?”
    就在他又笑着想拉她的手哄她的时候,她突然又继续说。
    “艾昊,你说我不对劲,你说对了。”毕巧深吸一口气:“15岁,我将我爸的朋友带到我妈的面前,请求他帮我妈做临时标记,以度过发情期。”
    “就在我暑假结束后的第一个月,我妈妈被他标记了。”她梗着脖子,倔强地仰着头,但是眼底有很浓的愧疚与后悔:“他们说,那是一个意外。”
    “我爸爸受了很大的打击,但她没有怪我,也没有怪妈妈,只是说,谁叫她是个Beta。”
    毕巧其实一直都和爸爸不是很亲,她家是非常标准的丧偶式育儿,在其他家的小朋友都牵着爸爸的手去公园玩的时候,她也奇怪过,为什么只有她家的爸爸没有休息日,为什么只有她家的爸爸非要到深夜才肯回家。
    甚至,在她分化结果出来,爸爸难掩失望的时候她还怨恨过她。毕竟从小毕巧从父亲那得到的少得可怜的温情就是她总会抱着她,对她说,巧巧,你可一定得是Alpha啊。
    一切都发生后,她才迟迟得知,原来爸爸为了这个家庭牺牲的,不止是休息时间。
    爸爸无法标记妈妈,薪水又难以支撑抑制剂的费用,好在基因型留了一线希望,两人只能将期望寄托于生出一名Alpha每月进行临时标记。最先怀孕的其实是爸爸,想来Beta女性的授精能力还是要远远弱于Omega男性的,而且……生育能力也是。
    依照帝国法律,胎儿未被分娩前不承认拥有人权,并没有电视剧里常见的保大保小灵魂拷问,难产的后果不会给人任何选择的余地,毕巧的爸爸失去了她的第一个孩子,也失去了她的子宫。
    等到妈妈怀上她,已经又过去了整整叁年,帝国给予Omega的补贴早已在妈妈25岁时结束,在怀上她之前,据说妈妈已经在无抚慰无抑制的情况下硬生生挨过了好几个发情期,好在十个月妊娠期给了新生父母一段喘息的时间,而紧随其后的新生儿补贴也让家里的压力轻了一些。
    但新生儿补贴与Omega补贴一样,都是有年龄限制的,毕巧6岁入学后,吃住都会在学校,对家庭的补贴也就顺理成章地转移到对学校补贴。
    恐于再度陷入无抑制剂可用的境遇,毕巧的爸爸开始拼命工作,所以……这也就是她不常在家的原因。
    她十六岁那晚,妈妈终于向爸爸提出了离婚,他没能逃过信息素对大脑的改变,他已经开始爱上那个Alpha。
    毕巧回到家的时候,家里已经连一件妈妈的东西都没有了,而爸爸仰面躺在阳台冰凉的瓷砖上看星星,身边啤酒易拉罐堆得像是小山包。
    她家为了节约租金,住在23层,采光和视野都极差,别说星星了,就连帝国运输舰的人造光都看不到。
    她的爸爸就那样躺在那里,手里抓着一枚易拉罐的拉环,喝得醉醺醺的,见她回家,盯着她看了好久,然后像个小孩子一样啊呜啊呜地哭了起来,齐耳根的利落短发随着摇动的头颅摩擦地砖。
    毕巧那时突然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曾在家族云里翻到过一个相册,里面的两个Beta站在巨大的石造雕像前,比着游客打卡的经典姿势。
    而那张青春洋溢的熟悉脸庞背后,是如深海海藻般秀丽的长发,长度直抵膝弯。
    她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很惊讶地问她怎么把头发剪得这样短,而她当时正忙着咒骂突然断了根的高跟鞋,一边在玄关翻箱倒柜,一边语气很凶地回她:“没空!”
    她曾经以为那是爸爸急着上班没空理会她的闲聊,等她进了学校,需要自己打理长发后才意识到,原来她那时的话本就是答案。
    毕巧看着自己的爸爸,突然觉得很难过,这种难过与间接导致家庭分崩离析的愧疚不同,是一种不知缘由的难过。
    如果要现在的毕巧来描述的话,那大概是对未来同病相怜的预感。
    而当时的她只是看着不断念叨着“怨我、怨我只是个Beta”的爸爸手中的易拉罐,头一次想知道酒是什么味道。
    在那之后……就是托了边平远的福捡回一条小命,她也终于知道了自己原来对酒精过敏。
    “如果,如果抑制剂刚好用完了,而他的发情期还没有过。”毕巧捂住额头,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他很痛苦,他请求你为他做一次临时标记——你要怎么做?”
    她不需要回答。
    没有人告诉Beta们保护Omega其实就是替对方被强奸,没有人告诉缺少抑制剂的人们非亲属进行临时标记最后都会变成真标,没有人告诉备孕的人们怀孕生产究竟会经历怎样的危险。
    所有人只是在事情发生后,轻描淡写地规劝当事人——那只是一个意外。
    所有人。
    “这世界上太多意外和巧合了,我们这次的事件就可以说是一个意外,那下次意外又会发生什么呢?”
    “对不起,艾昊,我不想用我的人生去赌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