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两年之前

      院子里埋了一具尸体,周知彦知道这件事。甚至从一开始他就知道。
    因为是他亲手埋进去的。
    要追溯到两年之前。
    他已经很久没有接到过她的电话,因此看到嗡嗡震动的手机上,显示的名字是那个女人,周知彦的第一反应是冷笑。
    唯有他对她来说有用处的时候,她才会想起他这个人来。她唯恐避之不及、不愿回首的过去。
    那时是深夜,或者说凌晨,天将明未明之时。周知彦前一天晚上很晚才回家,睡下并没有多久,就被手机的震动声吵醒,他并不想接。暗淡的室内,手机屏幕的小小亮光照亮了房间的一个角落,周知彦盯着那片半明半暗,没有动作,直到通话自动挂断,屏幕熄灭,房间里恢复一片漆黑。
    周知彦没有重新进入睡眠,但也没有起床,他收回视线,继续盯着宛如虚空的天花板。
    十几秒之后,手机重新响起。
    再一次被自动挂断。再一次响起。
    如此锲而不舍地重复了七八次,周知彦终于举双手投降,拿过手机按下了接听键。
    入耳先是一个女人的尖叫和哭泣,语不成声。又因为恐惧累积到一定程度,有时会变成愤怒,于是又夹杂着对他一直没有接电话的怨怼。
    从她的只言片语中,周知彦捕捉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只能听出来是时雨出事了。
    无论是时雨还是她,周知彦总觉得他们之间天生隔着一道鸿沟——或许这也是对彼此都最适合的生活方式,两不相干,形如陌路。
    但血缘关系摆在那里,周知彦心中总有恻隐,对她无法真的做到不睬不理。
    “我现在过去。”他低声道,然后不再管对面作何反应,径自挂断了电话。
    无车无人,周知彦把油门踩到底,开得飞快。
    现在想来,那时的环境与今天类似,都是一样昏沉的天空,甚至那时还处于日出之前的最黑暗时刻。周知彦开进别墅区,万籁俱寂。可以想象得到,每个黑洞洞的窗口后面都有安稳沉睡的人,反而这股寂静是安宁的。
    周知彦那时尚未清楚她所说的“时雨出事”指的是什么,没怎么放在心上。对待时雨,她总是容易大惊小怪,容易小题大作。常常瞻前顾后,生怕哪里没有考虑周到。
    但她又只负责焦虑与精神紧张的部分,具体的操作与执行,她总要扔给周知彦。
    “时雨的事就是你的事,你要承担起你的责任……”“你和时雨,你们以后要相互扶持,相互帮助……”
    实话说,周知彦很早就厌倦了。但每次她打电话来,周知彦最后总是会赶过去。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
    还没开到别墅的大门,有一个披头散发穿着长睡袍的女人就冲进他的车灯范围内,周知彦吓了一跳,紧急踩下刹车,才避免直接撞上她。看清长相之后,本想吐出的指责默默收了回去。
    她是一个惯常生活精致的人,讲究优雅,讲究有格调,少见如此失态的时候。可见是遇见了大事。
    甚至下车搀扶起她,一同走进院子的时候,周知彦内心还有几分讥讽和轻佻。下一秒看见院子里的景象,他愣了,但随之而来升起的,是深感荒诞的可笑。
    时雨死了。
    尸体就在院子里。
    或者说,那是人的尸体吗?抑或某种艺术品。
    或许是为了避人耳目,庭院灯只开了小小的一盏,亮度很低,映得一切都影影绰绰。头顶纯黑一片,脚下也纯黑一片,在光线无从逃离的纯黑幕布正中,唯有一处若隐若现,被庭院灯笼上一层似是而非的薄雾。
    周知彦注视了好一阵子,才意识到那是个人。一个死人。
    院子里有一个小水池,不大,曾经她试图在里面养花,没有成功,后来就荒废了。一次一次的下雨,水没有及时排出去,就成了一处平平无奇的小水池。
    此时地上的人脸朝下,连同与头紧密相连的肩颈部,正漂浮在水面上里。
    周知彦一开始没看出来是人,因为身体已经不是平素看惯的形态,而是一片。由上而下,沿脊柱切开,肋骨全被打断,像翅膀一样向外伸展。
    在夜色中闪着一层妖冶的莹白色,诡异,但美丽,所以像是艺术品。
    然后他后知后觉:噢,这是时雨。
    她说时雨白天一大早出了门,晚上到她睡觉之前,都还没有回来。但时雨最近一向如此,她便没放在心上。反正总会回来的。
    夜里她做了个噩梦,从梦中惊醒仍有阵阵心悸,连连冷汗,然后无端觉得心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然后她听到——或者感觉到?——院子里有悉悉索索的动静,起初以为是时雨回来了。可是等了半天,没有听到门响,也没再有任何动静,她有几分担心,始终不能心安,便起身下床来到院子里一探究竟。
    迎接她的,就是如此惊骇的景象。
    那个当下她唯一能做的,除了控制肌肉不让自己尖叫出声之外,就是给周知彦打去了那近十通的电话。
    “为什么不报警呢?”
    周知彦承认,他问出这个问题,这个他分明知道答案的问题,是怀着恶意的。
    她当然无法报警。
    而她无法报警的原因,和她要他去读警校、当警察的原因,甚至是同一个。周知彦知道她的最后一任丈夫从事着非法活动,相信她自己也清楚——如果她说她不知情,只是因为她不想知情。
    她的假装,随着那任丈夫的死亡,变成信以为真。却又不是真的信以为真。她一方面认定她从丈夫那里继承来的巨额财产,均干干净净来源合法,另一方面却极忌讳引人注意,更不要说报警了。
    所以时雨,连她口口声声说爱着的时雨,即便惨遭如此不幸,也依然无法与之抗衡。
    “那……  你想让我怎么做?”
    她说不要大张旗鼓,不要让别人知道。我们要不就把尸体埋在这里吧,埋在院子里。现在天黑,邻居都睡了,不会有人发现的。
    “一个大活人消失了,别人问起怎么办?”
    “那……那就说出国了。”她从来不是简单的傻女人,方才的惶惶神色,此刻终于不见,“对,就说出国了。以后打算留在那边发展,以后都不打算回来了。”
    周知彦说埋在院子里真的好吗,要不让他带走处理,被她一口回绝。
    “就埋在这里,就埋在院子里。这样我总能知道人在哪里。”
    体力活都落在年轻体壮的周知彦身上。他半是嘲弄半是讥讽问道:“所以就这样草草埋在这里了事吗?你并不关心究竟是谁,出于什么目的做出这样的事,对吧。”
    说实话,周知彦并不关心。她的那任丈夫有那么多非法勾当,在某处和人结了仇,于是冤有头债有主,父债子偿,多么天经地义。
    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这才终于恍然大悟似的,说怎么可能不关心,毕竟是我自己的孩子。尔后又面露戚戚然,说可是我年纪大了,这件事交给你好不好,我知道你一定可以的,你一定可以查出凶手是谁。你去查好不好?
    周知彦始终不为所动。
    仿佛此前一直提着一口气强撑着,她说得越多,声音越小,到最后几近完全发不出音,只从喉咙里发出嘶鸣。周知彦终于分出神,屈尊看了她一眼。
    此时的她,浑身疲态,满脸倦容。平时看上去最多三十出头的她,此刻竟比实际年龄五十岁还要再老上十几岁。
    周知彦的嘴唇轻微动了动,仍没有出声。
    “看在,看在我也是你母亲的份上,你一定要找到凶手。算我求你了,真的求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