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有凤栖木【下】

      面对逼人的目光,凤栖木拱手回礼,正色道:「公孙老爷切莫动怒,凤某才疏学浅,不敢卖弄欺人,此番绝无恶意,也绝无探隐查私之心,失礼之处还请老爷夫人海涵。凤某不过一介离尘隐者,陋山自娱,向来鲜少过问俗世之事,只是明白此身与公孙家有不解之缘,往日时机未至,见如不见,如今因缘俱齐,特才前来拜会。」
    「且不知先生与我公孙家是如何缘分?」
    凤栖木自是听出公孙老爷谦和口气下的逼问,先是沉默,接着才下定决心般开口:「此……乃攸关凤某命中劫数。凤某预知不久后自身将有一大劫难,若处之不慎,便将命归黄泉,唯一可解之法是寻到前生与我有所因果之人,替此人排解今世一次劫数,以此福报弭我之灾,这才找上了公孙小姐。」
    公孙老爷等人大感惊奇:「不知您与小女前世有何纠葛?」
    凤栖木摇头道:「并称不上如何纠葛,不过是数面之缘,略有交情。况且前生俱已如烟,今世新生,若非逼不得已,实不该再考究縹渺前尘。」
    公孙嬋脸上似乎有所醒悟,凤栖木又道:「此行凤某不单为公孙小姐而来,更是为自己而来,吾心有私,实感羞愧。」
    公孙老爷目不转睛地注视他,见他气质清雅,目光磊落,的确不似满纸谎论之人,再者又自行言破自己的私心目的,心中便有几分相信了,于是呵呵一笑化解尷尬,和气地道:「凤先生言重了。凤先生应该早就看出来,早先我对您是半疑不信,只因言及小女有祸,不论真假姑且听之。小女之事满城尽知,无论您道出什么皆不足为奇,却没想到我夫妇俩鲜为外人所知的命算批论您竟能接连说中,当真深藏不露。现在公孙老儿是真要请您指点迷津了。」说着拱手一揖。
    凤栖木回礼道:「公孙老爷勿要见外,承蒙不弃,凤某愿尽绵薄之力。」
    公孙夫人见他们一来一往,一番话听下来皆与爱女有关,心中又紧张起来,却插不上半句话。事及小姐,小苍蝇不免关切,三十三脸上却看不出心思。公孙嬋瞅着凤栖木,神色颇见怪异。
    公孙老爷顿了顿,才道:「此事说来玄奇,『双女之缘,一隔五岁』这句话,」说着转头看向妻子,「是当年我刚和你成亲那日梦见的。」
    公孙夫人一脸讶色,公孙老爷续道:「而且一连十天都做同一个梦,因此记忆犹新。向来梦境最难牢记,那个怪梦予我奇异之感,所以惊醒之后我总是反覆咀嚼,想要牢牢记得所能回想起的细节。我也时常回味这个梦,想从中知道些什么,深怕忘了一丁半点。但梦中谈话时而清晰,时而含糊,加上当时有些听不明白的言词,醒来后再怎么回想也想不起来,所以也只得一个大概。」
    他望着房顶细细回忆道:「那不知是什么地方,虽然是白天,天上却掛着一轮明月,四周奇花异草,前所未见,景色很是优美,简直不像人间。有个老人坐在树下石桌前,桌上很多物事,有什么看不清楚,约莫是几本册子、一大綑红丝,地上还有一片黑压压的娃娃偶,数量多到数不清,隐约可看得出分成两边。
    「一个男人走向老人,只能见其背影,那老人讶道:『你不是被贬下去了,怎么还能回来这儿?』那男人道:『我已知自己来自何处,若找对法子,运气好便能趁隙回来。只要不往中央上头去,疏荒边缘应当不至于被发现。』老人说道:『瞧你把我这里说得多偏僻似的,是本老儿图清静才窝在这里干正经事,否则还不一天到晚被像你这样的小子缠着求东求西?』男人没有说话,我感觉他笑了一下。
    「那老人又道:『不过若按你说的,她应该也能来才是,怎么只有你?』男人道:『知晓过往的只有我,她什么都不知道,像个凡人,过着凡人的日子。』老人叹道:『这本来就是上面给你们的罚惩,你现在这样子才是逆了此罚原意。也罢,这类刑惩之事不归我管,来便来了吧,左右我这儿不担心会有人来打扰,陪本老儿说说话也好,可惜了这些娃娃不会陪我聊天。』
    「那男人不言语,老人说:『怎么,想说什么就说吧。莫非是后悔当初出言替你主子辩护?』男人道:『不,就算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说一样的话。』老人道:「那么,是后悔当初立下那纸契书了?』男人摇头道:『只要能在一起,不论经过多少苦痛磨难,我们都甘之如飴。只是她心里记掛孩子,无法看着孩子长大,希望至少能够知道孩子往后的定命,藉以稍慰无可相伴成长的遗憾。』」
    公孙老爷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一停,瞇着眼似乎正在想什么,几个人鸦雀无声,也不催迫,静静等着。
    公孙老爷轻轻一喟,续道:「嗯,那男人是这么说的。接着那老人说道:『她的心情我不是不能明白,可你要知道若无上头之令,谁看了我这儿的载录都是犯规矩的,更何况你现在已不同吾等,让你看了还得加上一条洩漏天机的罪则,万一被发现,可就换我受罚了你知不知道?』男人并不放弃,道:『百多年前您不是也曾洩露天机给人界一个小男孩知晓吗?』老人吃惊地站了起来,说:『你……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男人道:『我本不该说,但既然有事相託,我就不瞒您。是我主子告诉我的。』
    「老人吃惊更甚,话都说不清楚了:『什么!他……!那你之所以能够穿过结界也是他教你的?你能想起原身种种也是他告诉你的?』男人点头,老人一阵惊诧,唉声叹气地说:『人界都几千年过去了,竟然……真是什么都兜在一头了……唉,我跟那个小男孩有缘嘛,偶然下界蹓躂就正巧给人类撞见了,这不有缘是什么?』男人道:『此界无边无垠,那时我却误入此地与您巧遇,这不也是所谓缘分吗?』老人道:『你这小子竟然拿我的话来兜我……』男人认真道:『我求您。』老人急了,说:『你这不是给我下了道难题吗?』男人道:『要是被发现,您只说是受我之迫,罪由我起,若当真降下天罚,一切由我承责,绝不拖累您。』他语气平稳,却十分坚定,老人似乎心软了,一直叹气。」
    虽然内容简洁无甚详述,但公孙老爷叙述口吻轻缓且有条理,倒像在听故事一般,不只席上三人,偷听的两人也听得入神,三十三手中煮茶的活儿甚至暂停下来。
    只听得公孙老爷续道:「接着景象一变,我看到一幢书阁也似的大屋子,屋里头一面是贴墙的柜屉子,其他全是满屋子的书格架,架上是一卷又一卷数也数不尽的细卷轴。老人挑出其中一卷递给男人,道:『这便是你后代子孙的天註姻缘,快些看了,此地你可不宜久待。』男人展开卷轴,里头写了许多字,可大多模糊不可辨,也不知是字跡原本如此,还是因为这是个梦,所以我看不清。
    「这时我听见男人喃喃念了一段话出来:『──公孙淮,配洛阳冯娟为妻。淮命中无儿,有女二人,长女嬋十四早夭,嬋夭后五载再得一女──』后面却听不真切,梦境断在此处,我便惊醒了。连着十个晚上,同样的梦境,同样的地方醒来,我总是无法知道更多,后来就没再梦过了,直到现在。」
    一时静默,眾人各自猜想着此梦所透露的涵义,只有茶水沸腾的声音翻涌不休。似乎是嫌这声音扰人清思,三十三将茶末倒进水里,调弱了火候,止了滚水的闹音。
    公孙夫人低声道:「你竟然没跟我说过这个梦境……」
    「我自己尚不能辨明此梦所言真偽,如何告诉你?你向来多思多虑,说了徒添你的烦恼。」公孙老爷轻叹:「这个梦在我心里是个疙瘩,不管是单纯的梦还是预言之梦,总是杜绝其可能性为上,因此我本打定主意女儿绝不取『嬋』这名字,没想到这名儿却是你取的。嬋娟嬋娟,你说:『名字连一起,母女永同心。』我想即使名字巧合地应了那梦,嬋儿的命途也不见得就真的如梦所示,怎知四年前……」
    公孙夫人身子轻颤,低下头用丝巾轻轻揩着盈泪满眶的眼。小苍蝇一旁见了,只想过去安慰夫人:小姐不是活蹦乱跳着吗,可见这梦只准了半套!但总算没忘记自己现在是小贼偷听,见光就死,只敢在心中想着,并未付诸实行。
    公孙老爷对凤栖木道:「这个梦我从未与第二人说过,因此凤先生说出『双女之缘,一隔五岁』此话时,足可想见我心里的吃惊了。以凤先生神通之能,可否指点一二?」
    凤栖木若有所思道:「公孙老爷反覆推敲了数十年,想必已浅明此梦端倪。不需藉凤某之口,您也许早已推知梦里那个男人的身分。」
    公孙老爷轻叹,点头道:「我知道,我第一次梦见时便知了,他……乃是家父。」
    听罢梦境描述后,公孙夫人、凤栖木和三十三已知梦中男人和公孙家的关係,因此听了这句话并无太大反应,小苍蝇只在意着关于小姐的那番话,于此间人物关係并未多加联想,一听这话才恍然大悟;公孙嬋单纯的表情不变,似乎没什么想法。
    「虽说是家父,但这般时光荏苒,或许该称是先父了。」公孙老爷涩然一笑:「不瞒凤先生,我自小便由祖父母一手带大,从未见过双亲之面,梦中男人虽然予我亲近之感,我却是从两人对话与卷轴记载才推论出这人应是家父,实则我并不熟悉他,连半分印象也无,所知者皆来自祖父母之口。凤先生,此梦可以解释家父家母究竟为何等人也,是不是?」
    凤栖木不语,闭目仰面朝上,眉间渐蹙,像正在观看什么其他人见不到的景事。几个人只是看着他,虽不明白,但也不敢出声打扰。
    突然凤栖木身子巨震,伴随一声闷哼,清雅脸庞倏然惨白,额上沁出几滴冷汗。
    「凤先生!」
    突如其来的变化令在场之人大惊,凤栖木压抑着剧烈的喘息,摇头意示无碍,调息了半晌才苦笑道:「这可难从头说起了……公孙老爷,您所梦的并非吾等凡人所据之人界,而是神者居辖之地──天界啊!」
    (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