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破蛹②

      「就这么还给你的话,也未免太便宜你了。」药头一字一字慢慢地说。「对吧,阿陆?」
    「……你在说什么?」
    「你真以为老子眼瞎啊?你就是想救这个女的,我管你为什么,但我可不会让你满意。」
    「大哥。」阿洛插话,语气有些不耐。「别管阿陆了,咱们快跑吧。」
    药头搧搧手。「那你就先走,老地方见。」
    「是喔。」
    就拋下这么一句,阿洛就抱着行李箱从后门离开。阿凯有些不知所措地来回看看药头以及阿洛消失的方向。陆全生和谢御铭也呆愣在原地。没有人清楚药头想做什么。
    「阿陆,老子是真不懂你。」药头扭动脖子,发出喀喀的声响。「你明明可以做得很好的,你很有实力——赵昆齐那傢伙一直以来可是比起老子更认同你。」
    他着实惊讶地呆住了。药头在拿他们两个做比较?他可从来没有任何与药头竞争的意思。
    「只要你想,你随时都可以成为赵昆齐的副手,说不定还能找机会取代掉他。结果呢?你开始偷偷搞鬼,跟小店老闆道歉,跟其他帮派的混帐和解,还常常联络条子,老子是真不懂你想干什么。」
    一股寒意爬上背脊。原来药头一直都知道他做的这些事,这些对于帮派来说等同于背叛的事。
    「现在我看清楚了,你这傢伙根本没想要钱,你只是想打发老子走,是吧?」
    「你们现在是在演哪一齣?」她的母亲以教训孩子似的语气插话。「快把人放了,我没时间看你们玩。」
    药头的眼中凶光闪动。
    陆全生的反应很快,甚至在药头转身之前便来到他的后方,接着将他举刀的右手和颈部一起从背后锁住——然而这招被他向旁避开。
    她的母亲发出淡淡的倒抽一口气的声音,但他无暇注意她的神情。
    「看吧。」药头转动刀子。「你的心从来没向着这边过。知道这叫什么吗,阿陆?你简直就是帮里的害虫。」
    「那又怎样?」他总算能够坦承。他用背部完全遮挡住她,不让药头有一丝一毫的机会靠近。「我从来都不是你们的伙伴。四年前,我以为你们救了我,但那其实是害了我。我从来没有欠你们什么,我欠的是我自己。」
    「哼,不知感恩就算了,还能自以为厉害地说什么大道理,你可真不简单,阿陆,读太多书脑子坏掉了吗?」
    「比你说话不算话好。」
    现在的角度无法确认阿凯的动静。陆全生一面与药头对话,脑筋一面疯狂地转动。他的意图已经败露。他可以信任谢御铭吗?不,不该冒这种风险。在大门外把风的小弟应该会去与阿洛会合,只要想办法让她母亲带走她的话……
    「老子哪里说话不算话?我说要砍这女的,所以现在就是要来砍。老子可是杀过人,砍个女的又有什么了不起?」
    他凝视药头的双眼,发现里头没有一丝犹豫、害怕或不确定。想当初,在东和街也只是意外打死人的药头,还曾经显露出惊慌失措的模样。他明白,药头已经走到了那个无可挽回的地步,他的脑中已经只剩疯狂。
    「喂。」阿凯突然出声。陆全生忍住想回头的反射动作——绝对不能在药头面前露出破绽。「只是为了想杀人就杀人,你疯了吧?」
    「阿凯,你怎么搞的,今天倒是一直向着阿陆啊?你也想改当个好宝宝是吧?」
    「跟你真是没话说。反正我的两亿能到手就行,你跟阿陆爱怎么吵就怎么吵,但是别在我面前砍女人。」
    「你也是有病,砍女人又怎么了?捨不得你的洋娃娃被人弄坏啊?那你想怎么办?跟阿陆一起找条子喝茶去?」
    药头和阿凯两人的言辞都越来越针锋相对。陆全生趁这个机会迅速地确认了一下谢御铭的状况,发现他挡着她母亲的去路,不让她靠近铁台。
    「阿陆。」阿凯喊他。「如果这是你马子,我不动手,但你帮我教训一下那疯子,只有你能打得过他了。」
    「果然是要改当叛徒的小弟了啊?阿凯,真可惜你在最后脑袋出事。等老子收拾完阿陆,下一个就是你。」
    药头突然举着刀子攻过来,他也无法分神猜测阿凯说的是否为真心话,只能全心全意地对付眼前的敌人。他的背后就是她,他不能闪避,于是他伸出左臂挡下刺击,并尽力向后下方拖拉卸除力道,但窜进体内的痛楚仍像是深达骨髓,让他出现了半秒的空档,这时下一刀再度袭来。
    他用双手锁住药头的右臂,交缠中左腰附近被划过无数道伤,他紧咬着牙,站稳脚步抵挡药头左手的推击,缩起下巴朝他使出一记头锤,一撞一拉,成功让他的刀子脱手,他将掉落在左脚边的刀子迅速踢下铁台。
    但药头很快地找回平衡,挥出快速的直拳。他在躲避时失去重心,踉蹌了一下,接着腹部立刻遭受到带着火焰似的重拳袭击,传来灼烧般的疼痛。
    他这辈子受过最重的伤便是在四年前那场大混战之中,但那时所有的伤混着血、泪和雨,而且他早已忘却除了心被剥掉一块般的疼痛以外的感觉是什么了。在平时与其他帮派的小衝突中,他则没有遇过像药头如此难缠的对手。他能依靠的经验就是空手道比赛,但他现在没有护具,没有规则,并且有想要守护的人。
    他努力撑起感觉上好像快断成两半的身体,移动头部躲掉连续的两拳之后,跟着变化的脚步迅速带起一记前踢。
    换药头摀着侧腹后退。他乘胜追击,改用拳头朝着头部不断进攻,争取更大的空间。他并不是完全相信阿凯,但只要手上没有刀子,就没有立即性的危险。假如铁台下的两人用刀子去割断绳索的话……
    「大婶,那边很危险,还是不要靠近比较好哦。」
    在他分神消化谢御铭的声音的时候,药头忽地变换脚步,展开反击。他没预测到一向喜欢用拳头的药头这记鞭腿,而且还是向着高处,在他意识到这一击的下个瞬间,他的视线便成了一片黑,脑袋晕沉,左耳不断发出高频率的鸣叫。
    不行。他立刻对自己说着。我不能被击倒。睁开眼……
    他感觉自己摔向地面,但凭着本能护住了脸部,然后他在视野还没恢復得清晰的情况下,以双腿夹住扑上来的药头的腰,朝右侧一滚翻身摔下铁台。
    他本想把药头的身体当作铺垫,但角度不尽理想,他自己也浑身发痛。两人在地面打滚,双手仍在互相角力,极近距离之下,他看见药头满脸狰狞,眼里早已没有追求的目标,只是一心想将他的头扭断。
    他不会变成这副模样。
    一直以来,交派给他最多无法拒绝的工作的人就是药头。不让他离开帮派的人也是。进而追究,唆使阿凯与阿洛带走嘉燕、间接导致追光死去的人也是他,让她身处险境的人也是他。若要说恨,药头一定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抱有最大恨意的人吧。
    但他不会再让负面的情感驱使自己行动了。他所做的事情,不应该是破坏,而应该是守护。若说他有力量,那么他要将力量用在正确的事情上。
    药头的脖颈就在他双手可触及之处。只要他出手不到几秒,药头就会彻底断气,再也无法作恶。但是他没有那么做。
    不到非不得已,他不会对药头下重手。药头应该也有个家庭才对的,他们家是什么情况?他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是什么导致药头变成现在的模样?会不会他也曾经毫无选择?
    他没学过让人昏厥的方法,所以只能尽力锁住药头的行动,然后慢慢将他的位置带远。
    「阿陆,你儘管动手,就算他不小心死了我们也没啥损失。」阿凯的声音说。
    那可不行。他在心里回答。
    药头发出猛兽般的咆哮,意图挣脱他的束缚,无奈体型上的优势就是无法轻易逆转,他稳定地压制住纤瘦的药头。
    ——直到药头朝他左臂上的刀伤猛戳去为止。
    他大叫一声,手臂不自觉失了力。他感觉到温热、黏稠的液体慢慢涌出,但药头没有就此放过,继续用指尖与指甲胡乱地将他的伤口挖大。痛觉麻痺了他的左手,甚至于整个左半身,但他还是用尽所有的力气拖住药头,不让他移动。
    「阿陆!」药头突然开口,唾液近距离喷在了他的脸上。「想想那个年代!咱们可是称霸一方,过得那么快活,完全不用管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看看现在变成了什么样!你不想回去那个年代吗!」
    「不想。」他毫不犹豫,抓住空隙朝药头的下巴揍上一拳将他甩开,接着翻转身体,换他在上方以体重死死地压住药头。
    「你这个白痴!」药头说着,挣脱束缚的左手做了个奇怪的动作——放进夹克底下。他的心中立刻警铃大作。
    ——难不成有暗袋?
    那一瞬间,他选择收回全身的力气,整个人向后倒弹。而药头趁机爬了起来,以他优越的敏捷速度朝着左侧奔去。
    是陷阱。
    他追不上。那彷彿将时间慢下来的一幕之中,他正要抵销迅速后退的反作用力,而药头已经起跑,衝上铁台只需要大大的三步,站在那之间的谢御铭与她的母亲都阻止不了他,而阿凯并不是战斗好手。
    那短短的一刻,他嚐到了不甘,嚐到了无力,嚐到了绝望。但他瞥见了她的眼神,她正看着他,坚定、毫不动摇的凝视,就如她所承诺的,她会见证到最后一刻。他知道,自己必须前进……
    然后一连串陌生的声音响起。
    就在那三步的距离之间,分别从大门与后门涌入身穿黑色制服的人员,动作干练、整齐划一,放倒药头、包围阿凯与谢御铭、守住纪依蓝,全都在同一刻发生、行动完毕。他呆愣地看着眼前持着手枪的警察部队,看着应为小队长的人物与部下互打手势,然后朝肩上的小型对讲机说:「已制伏歹徒,歹徒未持枪,未发现爆破物,危机解除。」
    ……危机解除?
    就在刚才还陷入生死一线的大脑反应不过来,他猛地眨眼,想辨清这是幻觉还是梦境。
    阿凯、谢御铭以及她的母亲都分别在跟警察对话,他身边也有几名员警走来,似乎欲关心他的伤势,但他没把那些话听进去。他现在最在意的,只有一件事。
    他吃力地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向铁台,或许是因为他的身上留有与药头战斗的痕跡,没人阻止他靠近她。她身上的绳索已经被员警割下,正在缓缓转动有着红色勒痕的手腕。
    他绕过警察,在她面前蹲下。
    「还好吗?」
    「……嗯。」
    她的表情带着惊讶与疑惑,像是还无法接受事情快速变化至此,他不知道自己的脸上是否也是这种表情。
    她眨眨眼,好像有话想说却又说不出来,他忍不住微微起身轻轻抱住她。他不懂得如何安慰人,但是在他自己失落的时候,她是对他这么做的,所以这次换他给予她温暖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对那个理当要守护她的女人產生一种复杂的负面情感。
    「这次很感谢你的帮忙,剩下的事情就请到警察局再详细叙述一遍吧。」
    他听见员警的声音,却不知道那是在和谁说话,于是转头,发现竟是谢御铭。
    阿凯与药头已经被銬上手銬,谢御铭却仍旧好好地站着。此时,由于药头开始大吼着一些没人听得懂的话,于是员警先将他从后门带了出去。
    「那我们可以走了吧?」她的母亲以礼貌的语调问,但不知为何就是能透出一种急躁与抱怨的感觉。「依蓝,回家了。」
    她没理会自己的母亲,彷彿听不见她说话似的,只是用右手非常轻柔缓慢地抚过他的左耳附近红肿疼痛的地方,带来奇妙的搔痒感。
    「谢谢你。」她悄声说,像是此地是个只有他们两人的安静世界。「我一直都相信你……相信你的信念。」
    她的话如同一股暖流送进他体内。她是如此地相信他,他怎么还会怀疑她可能误解呢?
    「对了,」他掏掏口袋。「你的手机。抱歉摔坏了。」
    「怎么会是你说抱歉呢,又不是你摔坏的。」
    在她拿回手机的时候,她的母亲边低喊「依蓝!」边朝他们走去,但被员警给拦住。
    「请稍等,你是胡琇贞女士吧?方便的话,请配合至警察局做些笔录,只需要十几分鐘的时间就可以了。另外,若要带十亿现金至银行进行存款,我们员警也可以陪同前往。」
    「看来还是会上新闻呢。」纪依蓝低声说,脸上不但没有黯淡的表情,甚至还慢慢展露出来到此地之后的第一个微笑。
    他不禁摇头苦笑。
    警察部队的小队长站在房间中央,大声宣布。
    「那么,现在请各位移动至警察局吧,麻烦配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