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画风有毒 第38节

      那婆子一回头刚要说什么,就见她冷冷地望着她,从窗户破洞里射进的天光映在她的眼底,凝成冰霜,屋子里骤然一暗,她的眸子也沉进暗色里,越发摄人了。
    那婆子倒退了几步,差点一跤摔在了地上,紧接着她就像遇见了鬼似的,青白着脸色撒丫子就跑了。
    文寡妇似乎也有些被吓到的模样,许久才声音微颤地呼唤:“九娘……”
    “嗯?”她轻轻一哼,抬起了头。
    “我、我也先走了。”她等不及孟湘地回答便也跑了。
    空荡荡昏暗的屋子里就只剩下她一人,孟湘缓缓起身,像是符合着某种韵律,一腿伸出绷直,而后整个身体像是柔软的白玉兰一般舒展着,朝前弯折下去,柔若无骨的双手如春草水藻,轻翻合手指尖努力去勾紧绷的脚尖,在整个身体的柔韧度到达极限,岌岌可危的时候她终于放下了手,直起身子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她的身体极会说谎,当年她享誉海内外的《迷幻之夜》的舞蹈可以说是她事业的顶峰,她扮演神,观众就会相信她是神;她扮演妖,人们就会认为她是世上最艳最美的妖,在她的领域里,所有人都会被她掌控。
    孟湘冷笑一声,忍不住捂住了脸,掌心却有些湿润。可是,现在呢?一些需要身体柔韧性的动作做起来困难,又难以持久,更别提高难度的动作了……
    “这样还真是难看啊。”她自言自语着,等调整好心情,放下手抬头,正撞上一人视线。
    “抱歉。”孟扶苏站在门口,双手自然垂下,不知道在那里站了有多久,“我刚刚把窗纸重新糊了一下。”
    “我说这屋子里的光线怎么变暗了。”她语声带笑,就好像刚刚藏在黑暗中伤感的人不是她一样。
    他似乎也并不打算提起这件事,这是压低声音道:“你……刚刚很美。”
    孟湘愣了一下,孟扶苏又立刻道:“虽然我没去过勾栏,除了上回那个舞伎再也没有见过别人的舞蹈,不过……”他顿了一下,随即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道:“我娘自然是最好的。”
    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虽然当年为了事业巅峰能持续长一些,她没有打算为了生育而增肥、浪费时间,但是如今看来,有一个跟自己血脉相通的亲人,有一个关心自己的孩子的感觉还真不错。
    孟湘走到他的身边,狠狠地揉搓了一把他的头发,“原来我家大郎这么支持我啊。”
    借着从灶间透进来的光线,她看见孟扶苏狠狠翻了个白眼,却没有离开,任由她搓弄自己的头发,而后他低声道:“我不支持你,还会支持谁啊。”
    “好孩子会有奖励的哟。”孟湘笑眯眯地凑近了他,谁料他竟然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猛地蹿了起来,飞快地后退了几步,脸颊嫣红,结巴道:“啊,你、你可别、别……”
    “咦?”孟湘双手抱胸,露出一个纯真懵懂的笑容,“大郎是在期待着什么吗?”
    孟扶苏知道自己又被他娘给骗了,无力地扶住门框,虚弱道:“娘,你可饶了我吧。”
    孟湘笑得更加好看了。
    半日的光景消磨掉了,两人傍晚的时候坐在院子里各捧着一碗粥,边聊天边吃晚饭,晚霞绚烂如锦绣一般铺展在天际,烂漫的香气从墙外吹来,邻居烟囱上炊烟袅袅升起,依稀飘来好闻的味道,门口突然跑过一只野鸡,它咕咕叫了几声便一头钻进了林子里,一切美好的像一幅画。
    可这幅画却被突然的锣声惊碎。
    孟湘跟孟扶苏立刻跳了起来,跑到门外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情,一般族长有重要事情通知的时候,就会让人敲着锣挨家挨户告诉一声,这时候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两人对视一眼,却谁也猜不到。
    这时,隔壁的文寡妇家也打开了院门,“哎?发什么了什么事情啊!”文寡妇叫嚷着探身出来,她身后则是文莺的抱怨:“啊,娘,慢点啊,我也要看,快让让,我也要看。”接着是文松无奈沉稳的声音,“那你也先把鞋穿好啊。”
    文寡妇一转头看见他们二人,笑道:“九娘跟孟大郎这么快便出来了啊,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我们也正纳闷,这不出来看看嘛。”孟湘笑着作答。
    “哎?孟大哥也来了?”文莺的声音顿时欢快起来,忙从她娘身后探出个小脑袋,一眼扫到孟扶苏便“嗖”的一声缩回了脑袋。
    “啊,哥,你别拽我啊!哥!”在文莺不满地抱怨声中文松将她拉了回去,自己则从门里钻了出来,等看见婷婷袅袅立在那里的孟湘,双手便放在一起不停搓着,既不安又期待地不住偷看她。
    他这副样子下显露出来的心意又有谁不知道,文寡妇蹙眉,看着孟湘的视线里也不免带着些不满,孟扶苏则跨前几步,挡在他娘的身前,冷淡道:“嘘——你们听,好像在喊什么?”
    他们几人便都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侧了侧耳朵,也没人讲话,可是那声音离的太远听不清,等锣声越来越近,才听到——
    “郡里新来一伙江洋大盗,诸位村人关好门窗,小心防盗,遇见可疑之人立刻通知族长。”
    “啊!”文莺惊叫一声,往后倒退了一大步,正好被文松扶住了,文松拍了拍她的肩膀,沉稳道:“没事,咱们桃源村一向太平,你先回屋去。”
    到底是小孩子,文莺的眼里亮闪闪的,已经含满恐惧的泪水了,文松没法儿,只能带着她先回屋子里去。
    孟湘担忧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了孟扶苏的身上,怎么说他也是孩子,出人意料的是他竟然主动抓住了她的手,她的心更软了,不由得柔声道:“别害怕。”
    孟扶苏抬头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神太过平静了,不似一个孩子该有的,孟湘这才意识到孟扶苏一贯老成,把自己当成一家之主,说不得他还会认为是自己应该挑起重担的时候,而他接下来的做法也证明她想的果然没错。
    他握紧他娘的手掌,坚定道:“我会保护娘的。”
    孟扶苏以为他娘又会跟之前一样和他开玩笑,故意逗弄他,甚至心理都做好准备了,而她却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低下头认真地看着身高还没有她高的他,余晖撒进了她的眼眸中,映着她的眸子越发璀璨,那里面有温柔,有信任,还有令他眼睛发热的心疼。
    “我相信啊,毕竟,扶苏你是一家之主嘛。”
    在她开口的那一刻,孟扶苏的耳中嗡嗡作响,除了她的话再也听不到其他。
    “啊,小孩子这时候捣什么乱啊!”文寡妇看上去焦躁不安,不断探头朝前方看去,想从通知的人身上问出些什么,听着孟湘跟他儿子不知天高地厚的话便越发烦躁了,忍不住开口刺了一下。
    孟湘抬眼瞥了她一眼,也不说话,可这一眼却带给人沉重的压力,让文寡妇的神经绷到了极点,几乎下一刻便能断裂,她却收回了目光,微微曲腿轻轻抱了一下她的大儿子。
    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的锣声炸响在前方,孟湘抬头看去,前面的栽着一棵桃树的拐弯处,探出一块黄色的铜锣,紧接着桃花树枝后走出一道黑色的身影。
    第五十九章 离村
    孟扶苏跟孟子期生怕她难受,不停地安慰她,说话逗她,希望她能重新笑起来。
    见两个人孩子着急又担忧的模样,孟湘捂着嘴“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你们也太担心我了,难道你娘我连这点风浪都没有见过吗?”
    孟扶苏跟孟子期脸上露出一模一样的忧伤,这样的默契也确实是双生子才会用的。他们两个正是知道自己的娘亲见过比这更伤心的事情——他们的爹去世,也看到了她那时行尸走肉的样子,才担心她又付出了整颗心却收不回来。
    孟湘嘴角翘起,双臂一揽就将两人抱住,她蹭了蹭孟扶苏的脸颊,又碰了碰孟子期的脸颊,轻声笑了起来,“我真的没事,可是,我很开心你们担心我,真乖……”声音轻柔绵软,听上去让人的心都化掉了。
    “我才没担心你,你只是觉得你太笨了,又被人骗!”孟子期撅着嘴,偏着脸。
    “口不对心。”孟湘笑盈盈地歪头看他,等她回过头来却见大儿子孟扶苏正认真地盯着她看,眼睛一眨不眨。
    “娘,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例如……”孟扶苏试探道:“景郢这个人真实身份。”
    孟湘笑容未变,轻轻抚摸着孟扶苏的头,“苏哥儿想说什么?”
    孟扶苏摇了摇头,“他的一言一行都如此与众不同,和我们不一样,他身份贵重我早已猜到,再结合我看到的图……他的身份大概只能往上猜。”他面对着孟湘真诚道:“我相信娘不告诉我是有原因的,所以我不问。”
    两人对视着,孟扶苏如黑珍珠般的眼睛内蕴光芒,孟湘再也不敢将他当作是个孩子了。
    一头雾水的孟子期一会儿看看他哥,一会儿扭头去瞧他娘,愤恨道:“你们又在打什么哑谜啊!啊——”他烦躁地抓挠着头发,“就不能说得明白点吗?我不懂啊——”
    孟扶苏扫了他一眼,嫌弃道:“你就不能多用用你的脑袋,难道那长的是摆设?”
    “呵!”孟子期反口讥讽道:“那你就不能多用用你的身体,你那身材就像瘟鸡似的。”
    二人对视火花四溅。
    孟湘忍不住笑了起来,眼神扫过锅台边的柴火堆,却发现里面藏着什么白花花的东西,她将柴火推开,掏出了一个白纸团,打开一看上面涂了几个墨疙瘩,似乎原本有人想在上面留下什么字,又心思纷乱的涂抹掉了,甚至烦躁地将这张纸团了团塞进了柴火堆里。
    她细心地将那团纸一点点摊开,将每个褶皱伸展开,等到纸张重新变得平整她才发现那张纸的右下角竟随意写了一个九,像是书写之人信笔写就的,甚至在涂抹自己的时候忘记了这里。
    风送来一瓣花瓣,正落在上面。
    孟湘准备去县里,到族长家去说的时候,文仁义竟松了口气,露出“你总算是走了”的表情,因为她家的地和房子本就是她跟她夫君来时为了帮衬两人才分的,她既然要走这些便也要重新收回去,所以,他们一家这可谓是光溜溜的来,又光溜溜的走,好在近来孟湘也攒了些积蓄,要不然日子也太艰难了。
    文仁义将请她跳祭舞的银子和一匹红都交给了她,便双手抱胸道:“这帐可都已经算清了,我们两不相欠,九娘你呀好歹也是个寡妇,多注意影响,别说我们桃源村出来的人,竟都是这副放荡模样。”
    孟湘淡漠一笑,因为再也不见,所以便毫无顾忌道:“您这话该对您自己和您的大儿子说。”
    文仁义骤然变了脸色,严肃斥道:“胡说八道!我看孟九娘你是不想要你的名声了!”
    孟湘眯着眼睛笑了起来,“桃花树下,十七娘十七娘叫的倒是亲热。”
    文仁义的脸色一僵。
    她继续道:“你还真以为当年的事情没有人知道吗?”
    孟湘只是那日寻到了些蛛丝马迹,又听了些传言,便随意哐他,谁料竟然还是真的。
    文仁义面露怒色,却硬生生压了下去,转身就从箱子里掏出十两银子,脸上抽搐几下,努力挤出了个笑来,“你们这孤儿寡母的也不容易,来我再赠你些盘缠,想必你心里也明白。”
    孟湘做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一脚踩在凳上,一手夺过那锭银子掂量了几下,流里流气道:“哟,族长你真是上道,行了,道上也有规矩,我虽是女流之辈却不会不守的,你就收了担忧吧,这桃源村我是不会再回来了。”
    文仁义眼角跳了几下,却不接她的话。
    “行了,我走了,不用送了!”说罢,孟湘便小跳步出去了,那嚣张的背影让文仁义恨得牙根痒痒,只望这祸害妖女死在外头。
    孟湘就在院子里被文抱珏给拦住了,望着这块狗皮膏药,孟湘板起了脸,直接照脸给了他一巴掌,大骂一声“负心汉!”便哭唧唧地从懵了的文抱珏身边跑了出去。
    文抱珏委屈地捂着脸,却不知道自己哪件“负心”事惹得她动怒,可看着她摇曳的背影,他心里就麻酥酥的,果然没得手的女人就是不一样,若是将孟九娘搂上炕……
    他正想入非非着,却冷不防被掀帘子出来的文仁义撞了个正着,他不知道他爹的今儿个的火气怎么这么大,大骂“逆子”就抡了个扫帚满院子追着他打,任他说烂了嘴,他爹的气也没有消了半点。而唯一能上来拦的文抱璧,却因为最近犯倔非要再回去出家被一怒之下的文仁义关进了拆房,已经三日没给饭吃了。
    这正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无论你是乡野村人,市井小民,还是世家子弟,龙子皇孙。
    “我……”
    孟湘都快要到家的时候被人第二次拦住了,这人就是传了她流言蜚语,跑到她墙下调戏她的文墩子,虽然是个泼皮,可论耍狠比不上文狗子,论没良心比不上文喜,在这泼皮三人组中最没存在感,若是别人她还会担心一些,可若是胆小怕事的文墩子,她倒是有的是办法应对。
    然而,文墩子却搓着双手,弓着腰缩着肩膀,贼眉鼠眼地四处瞅了瞅,压低声音道:“狗子到底别呢整到哪里去了?”
    孟湘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坦然道:“我并不知道。”
    “不可能。”他的个子比孟湘还要矮些,却仰着头执拗道:“他绝不会一个人出村子的,一定是你给他藏起来了。”
    “既然你都要离开这个村子了,你就放了他呗,他也没伤害你什么。”
    “呵,我没被他弄死就不叫伤害了?”孟湘冷着脸道:“我并不知道他在哪里。”
    可是这文墩子就是不听她的,一门心思地问她要文狗子,两人争执起来,孟湘拾起路边的一块大石头就要冲他砸去,作出一副比文虎娘还要凶悍的样子,“你给我滚!老娘不发威你还真当我好欺负?我都说了不知道,谁知道他到哪里去了,你自己不会去窠子找找?”
    文墩子到底胆子小,孟湘一咋呼,他就被吓了一跳,猛地倒退了几步,撒丫子便跑。
    然而,他虽然走了,却把文狗子这个疑问丢给了她,孟湘边皱着眉思量着,边走回去。
    说起来文狗子的失踪还是在她与他见面之后,就像有人故意为了给她出气,莫不是……
    她的后背爬上一阵寒气,心里却揣测那文狗子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了。
    因着今日的遭遇,孟湘便定好一个日子,准备一大清早就偷溜出村子,以免遇上了不想遇见的人,三人也商量好也不借谁家的骡车了,就走一走,当着一路游玩去县里了。
    可谁知,人算竟不如天算,他们竟遇上了上回给孟湘拉皮条不成而翻脸的陆婆子,她一见孟湘脸上简直笑开了花,又惊又喜地拉住了孟湘的胳膊,“哟,九娘,还是这么一副好模样,啧啧,这样灵秀的人儿若是一辈子在乡野岂不是埋没了,你去县里绝对是个好主意。”
    她如此热情却让孟湘如芒在背,心里顿觉不安,不知道这个陆婆子又在心里打她什么主意。
    陆婆子一大清早就往县里赶,似乎想赶着城门刚开的时候进去,也不知道为了事情什么竟这样着急,可等她见了孟湘又似乎不急了,拉着孟湘说来说去,红茶是还是离不开要给孟湘寻个大官人,说是让她有个知心人还能知冷知热的。
    陆婆子拉扯着孟湘硬要让她上车去坐着,要一路把她捎去县里,孟湘不信她会如此好心,便推脱自己的两个儿子也要一起,这车子太小了坐不下。
    “坐下了!坐下了!”她聒噪着,就将孟扶苏孟子期往车上推拉着。
    孟湘见为她赶车的换了个男孩,便知道上回那个已经被她给卖了出去,这就越发不敢让扶苏和子期上她的车了,两人僵持着,每每到陆婆子快要发怒甩袖而走的时候,她便会强忍着,似乎不把孟湘搞上车就绝不放弃的样子。
    孟湘躲开陆婆子的手,拉着两个儿子飞快地奔上了土路,陆婆子却舍了车不坐,应是一步不离地跟在三人身后,还时不时将她的那一套歪理邪说灌给孟湘。
    于是这条在熹微晨光下的土路竟出现了个这样的场景,一辆骡车晃悠晃悠地缓慢行者,前方四人却一会儿拖拉,一会儿追逐,简直像是一场闹剧。
    “要不我揍她一顿吧。”被陆婆子烦透的孟子期提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