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怪物
洛萤坚信,她的初心总是好的,可是想法从来不决定行为,也无法为原本正确的行动确立提供保证。
校庆举办那天是周六,然而家长们依然有工作要忙,只能拜托洛萤这个做姐姐的代替他们前去观赏儿子在初中阶段最后的舞台高光。
洛萤至今还记得,那是个阴雨绵绵的天气,她踩着夏季凉鞋走进曾就读过的学校,在一片熟悉的环境中,心中突兀冒出陌生的感触。
斜雨点点,打湿她的小腿,她走在通往学校礼堂的路上,两侧绿树在细雨中倾斜,她的身影从地面水洼中扭曲经过,由水渍构成的脚印很快消失在雨水中,没有留下半丝痕迹。
她记得开场前,礼堂里的洛烛坐在班级区朝家长座位区域张望,看见她时欣喜的表情,看见只有她时一瞬的失落。
并非总是这样,由姐姐代替妈妈爸爸。
但绝大多数情况确实如此。
自他们上了中学,大人的工作越来越忙碌,就是洛萤也经常面对这种情形,但洛烛的经验或许比她丰富,因为她鲜少参加这类活动。
主持人在台上发表冗长的讲话,她坐在台下和洛烛通过手机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她想要安慰他,他却一点机会也不给,反而跟她闲扯起其他。
[等下上场姐你别笑我啊]
[笑什么?你演的什么?]
她只知道他演话剧,具体演什么,什么角色还真不清楚。
[魔改的……]
[??]
[你看了可能也不知道,不跟你说了]
[喂]
不知不觉节目开始,一个又一个表演过去,洛烛突然丢下一句“我要去准备了”,不再回话。
她抬头看着他的身影跟随大部队离开,即将消失在后台拐角前,洛烛忽然回头朝这个方向抿着唇笑了一下。
很乖。
她也抿着唇,露出和他一样的笑。
台上表演还在继续,洛萤对此毫不上心,只是跟随周身观众在该鼓掌时鼓掌。
阴雨天的礼堂,四处洋溢着一股潮湿的霉味,人的心情也随之浮躁。
雨丝拍打树叶的动静全然不受观众低声交流的影响,从礼堂侧方的窗口徐徐传入耳中,她偏头向外看,窗面是透明的蓝色,窗外树干枝桠茂盛,有叶子贴上窗缘,与雨水交汇,浇灌出一片朦胧的青色。
洛萤没有读过幼儿园,和她的身体有关,也跟见不得她眼泪而选择溺爱的父母有关。与绝大多数初次被送入学校的小朋友一样,她头一回被送到那个陌生的场所,面对一众陌生人,她哭得惨烈狼狈,熬了不到三天就被她父母心疼带回家。
幼儿园方也与家长谈过,道理他们也并非不懂,却无可奈何。
没有办法,幼儿园不行,那启蒙教育只能由为人父母的自己来。
那几年夫妻俩过得很折磨,一面上班工作,一面教育孩子教她读书习字,还有一个二胎需要照顾……时隔多年,他们至今对那段日子心有余悸。
等到儿子能上幼儿园的时候,这次不管怎样,他们都铁了心让他读完。
好在洛烛也不像他姐姐——难以适应陌生环境,去了两天就能主动背起小书包等待校车接送,替他们当家长的省了不少心。
他们不知道,自家儿子表现得这么积极,最主要的因素也是因为他姐。
这么大岁数的小孩,多是小碎嘴,一整天滋儿哇乱叫,表达欲极强,根本静不下来,张嘴就是各种异想天开,能从门口的地垫到台阶上的蜗牛,从今天坐的凳子是蓝色的到那个小朋友衣服上绣了海绵宝宝……诸如此类话题说个不停。
洛烛也不例外。
小孩子的叽叽喳喳,就算是他们带着滤镜听的父母也感到头疼,喋喋不休的洛烛敏锐嗅到了妈妈爸爸的敷衍。
他不高兴地鼓起脸,但很快就蹦蹦跳跳将书包一丢,兀自跑进他姐姐的房间,将今天吃的喝的遇见的经历的通通说了一遍。
他有更好的听众。
洛萤相当配合,丝毫不会感到不耐烦,相反,她对弟弟在幼儿园的生活很是好奇,总是缠着他问来问去,一来二去,她的好奇心和洛烛的表达欲都得到满足。
那段日子毫无疑问是快活的,他们从来都是最好的玩伴。
为了能有更多事情和姐姐分享,洛烛对上学这件事无比积极,在幼儿园里无时不刻不关注着周围,生怕错过半个事例素材。
也是在这时,为了能更形象分享自己的所见所闻,他无师自通点亮绘画技能。
洛萤收到第一副来自洛烛的画,画上是一片被虫蛀破的叶子,据说是他在活动课上和同学一起发现的,叶子本体被那名同学拿走了,他只能画给她看。
画本该是绿色,但他错拿成青色的蜡笔,于是青色的叶子长久留在洛萤脑海中。
如出一辙的青。
“感谢同学们的精彩表演,接下来……”
舞台上主持人播报节目,马上轮到洛烛他们班,洛萤将视线移回来,打算好好欣赏弟弟一个月来努力的成果。
光线暗下,音乐奏起,聚光灯蓦然亮起,角色们逐个登场,表演开始了。
少男少女演技青涩,台词也念得生硬,但胜在用心专注,不少地方引起观众不带恶意地会心一笑,只是这些观众并不包括洛萤。
她一点都笑不出来。
舞台上,洛烛殷勤地对待他的女主角,洛烛的手扶着他的女主角的肩,洛烛与他的女主角携手出发,洛烛与他的女主角拥抱,洛烛亲吻他的女主角的脸颊……
如果是正常的姐姐,她是不是应该和其他观众一样露出笑容呢,包含对弟弟的调侃?
可她做不到。
落幕之际,周身掌声此起彼伏,纷纷扬扬,她在欢悦流动的礼堂中俯下头,脑袋抵在发凉的手背上。
洛烛的表演结束了,她想,她该走了。
早上洛烛出门前,雨就已经在下,他一定也有带伞,她不用担心他会被淋湿,因此只需要走的时候跟他说一声。
冷静按照规划给他发消息,洛萤起身离开座位,走到礼堂外,原本只是萦绕在耳边隐隐作响的雨声骤然清晰可闻。
雨似乎变大了,哗啦哗啦吵个不停,白色的雨线将天地原本的色彩遮掩,徒然给人一种虚弱苍白的观感,萧条之下,只有浓郁的绿色最为显眼。
身边经过几名进出的家长,有的从雨中赶来,匆匆收起伞往里头走,有的迈着匆忙的步伐撑伞步入雨中,哒哒脚步声在她耳边回响。
嗡嗡。
手机在振动。
屏幕上跳出洛烛回话的消息,说要和她一起走。
那一刻,她若有所感,自己为何站在这里等候。
她不是在等雨小,而是在等洛烛。
一定会来找她的洛烛。
可她,为什么要等他?
这个问题的答案使她惴惴不安,一抹慌乱浮上心头,几乎是下意识的举动,她打开伞闯入雨幕。
噼里啪啦。
大雨敲击伞面的杂音将其他声响隔开,她得以在这孤身一人待着的空间中喘息片刻。
那一定是病态的。
她对洛烛的执着,对他的占有欲。
但要从何处医治,她毫无头绪。
好可怕。
身前仿佛爬起一只漆黑狰狞的怪物,摇摇晃晃欲将她吞噬,可在她与它对上视线的瞬间,她惊恐意识到,它真正的目标是她的弟弟,而“它”——其实是她自己。
要怎样才能独占?
怪物问她。
她怯弱地摇摇头,抓着伞在雨中奔跑起来。
冰凉的雨水溅在她腿上,被践踏的水面如同一块破碎的镜子,七零八落倒映出她混乱的影子,某一瞬间,怪物似乎从每一道影子中爬了出来。
“——姐!”
她被怪物包围,猛然下蹲,恐惧之下,只有一道声音清晰可闻,将她从紧绷的思绪中唤醒。
涟漪在遍地水洼中荡漾,水面斑驳倒映出灰色的天空,绿色的林叶,以及……突然出现在画面中的洛烛。
今天的他,校服外边穿了一件米白色的运动外套,在阴郁的雨天中,犹如一道从云缝中漏出的微光。
他从侧后方绕上前,外套上出现不少灰色雨痕,连发上也有几丝水光,手头伞的用途发挥不大,他边调整乱糟糟的呼吸频率,边朝她伸手,纳闷问:“姐你跑什么?有人追你呢?”
她发怔般看着他,被他拉起。
“姐?”她的状态看着诡异,洛烛蹙眉,伸手去摸她的脸,“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他的手是烫的。
伴随他的动作,洛萤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颤抖了一下。
“我……我没事……”
抿着唇,她竭力镇定下来,侧脸避开他的手。她不可能告诉他,自己似乎对他存在多么可怕的心思,她甚至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出现那些恐怖的想法。
洛萤是洛烛的姐姐,亲姐姐,他们是生于同一对双亲的血脉至亲。
她怎么会对他……
“真的?”洛烛对她的烦恼一无所知,他姐的脸有些凉,但也没到不正常的地步,尽管不解她的举止,却也找不到其他破绽。“那你跑什么……都说了我和你一起走,啊,你是不是没看消息?”
看了。
可实话更解释不了她的行为,洛萤垂眼看着地面,摇摇头。
校庆日,为了方便家长进出,本就管理不严,学生到退基本靠老师约束,就是管不住也没辙,加上大雨干扰视线,两人一起离开学校时,看守大门的保安只是抬眼扫了他们一眼,没有在意。
洛烛出门时提的伞比洛萤拿的折迭伞大,他干脆让他姐把折迭伞收起和他一起遮,洛萤保持沉默听他安排。
雨天氛围沉闷,洛萤也默不作声,洛烛有意活跃气氛,从脑海中挑出一些话题讲个不停。
例如他要跑时被班主任叫住,好说歹说就差立字据保证自己是出来找姐姐才被放过,这中间还有他们班主任也教过他姐的缘故,老师认识洛萤。
例如在后台准备那会儿,同学们紧张得穿错衣服,负责化妆的同学不小心手重,险些画出斗殴妆。
例如舞台上大家都假装淡定,其实有同学踩到另一名同学脚上,后者还因为在表演中不能表现出来,只能含着眼泪保持僵笑。
例如表演里那个吻——
洛萤顿住脚步。
洛烛还在滔滔不绝,排练时他们练借位练了好久,好在最终效果还不错……
伞猝不及防撞上洛萤后背,雨水从伞面滑落,浇淋到她身后,透过外衣打湿她的腰,很凉,很冷,也能让人清醒一瞬。
然而,仅仅是一瞬。
洛烛比她多走了两步,被吓了一跳,连忙回头看她,边道歉边拉她,下意识想看看她身后情况,却被他姐姐忽然抓住。
洛萤认为此刻的自己很清醒,然而她也无法否认自己的疯狂。
弟弟扭过来的脸无辜又慌张,她心跳得飞快,犹如被鼓手重重敲击振动的鼓面,手落在他握着伞的手上。
伞在晃动,洛烛习惯性将其抬起拨正,却被姐姐接下来的举止打断。
姐姐单手捧住他的脸,他下意识垂头看去。
倾斜的伞,倾斜的雨,落在他身上。
倾斜的世界。
那一刻不知是谁按下慢进键,慢到他能看清每一帧进行的画面。
淡红色朝他接近,嘴唇,雨声,姐姐,吻。
和去年落在他眼睑上的吻不同,这一次,毫无疑问,她吻的是唇。
姐姐吻上他的嘴唇。
洛烛僵住。
耳边是心烦意乱的雨声。
持续不到十秒的吻。
洛萤松开手,放下踮起的脚,与茫然的弟弟对视。
令她恐惧的双眼。
忽然,心脏似乎被划破一道口子,空虚的感觉让她刺痛的同时,也让她体会到慌乱与难堪。
她,做了。
怎么办?
她回应了怪物,教导了怪物。
到底要从哪里窃取,才能拥有面对这些不堪的勇气?她找不到答案,惊慌之下,她再次头也不回奔入雨中。
雨冷得叫人心慌。
她却感到脸上热气腾腾,那是名为万念俱灰的心虚。
怪物成为她,她彻底成为怪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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