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芳心须自休

      江城子-梦苏轼(宋穿) 作者:流蠡

    一寸芳心须自休

    幽花耿耿意羞春,纫佩何人香满身。一寸芳心须自休,长松百尺有为薪。

    —— 苏辙 《次韵答人幽兰》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

    一叶扁舟,两壶淡酒,三人同行。二苏咏诵了古往今来的月夜名诗,我死死憋住,生怕一出口就盗窃了后世的名篇。

    子瞻拿出雷琴,轻轻一抹,清雅的琴音飘渺而出。

    初始,韵律平均,悠然宁静,恍若一叶扁舟深秋静夜泊岸,风平浪静,随波逐流,渐渐秋风乍起,吹得船儿摇曳不定,以回荡无穷的变化终曲。整首曲子虽流露出凄然的基调,但仍给人一种超然物外的感觉。

    “如何?”

    “江流浩浩群动息,水深天阔音响远。”子由沉吟道。

    “弗儿?”

    “宛如一叶扁舟浪迹江中。颇有‘小舟从此去,江海度余生’的超然之感。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我问道。

    “信手而弹,就叫《秋江夜泊》吧。”子瞻随意地说。

    《秋江夜泊》?我怎么没想到呢?这首被誉为十大古琴曲之一的琴曲,传为苏轼所作,有人谱后题解为“赤壁赋中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的写景”。原来竟是作于此时此地!我不禁摇头感慨,我会见证苏轼多人惊人的创作?

    “子由,你也来一首。”子瞻笑着说。

    “我不能自创琴曲,就弹《秋风词》吧。”说罢,接过古琴,拂手而弹。

    《秋风词》原是琴萧合奏的曲子,此时空有萧瑟的琴声,带着隐隐的惆怅,是种淡定的无奈伤悲。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李白的《秋风词》是他心中所感么?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莫相识,莫相识。

    一曲终了,子瞻拍手赞道,“‘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人琴合一,妙。”

    “哥哥过誉了。”

    我突然蹦出一句话,“你俩何不四手联弹。”出口便知错,这可不是钢琴。

    “四手联弹?”兄弟俩齐声问到。

    我愣在那里,不知如何解释,看着两人疑惑的眼神,咬牙说到:“就是两个人一起弹,二重奏。”不过是在钢琴上才可以。

    “两人一起弹,这音肯定乱了。”子由摇头。

    “弗儿,一张琴,只能由一个人弹。”子瞻信手拨了弦,淡淡地说。

    他哪里是单单讲琴呢?

    三人不约而同陷入沉思。一时安静下来。那般寂静,仿佛天地初开,空无一物,只有荷花淡淡的清香,沁入呼吸。

    子瞻忽然大叫一声:“道长!”

    我侧首看去,岸边的林子里隐隐卓卓,未见人影。他却赶忙将船靠了岸,提起一壶酒, “我刚才看见了清玄道长,去找他聊聊,你们继续赏月。”说罢,翻身跳上岸,往林中走去。

    子由慢慢划向湖心,小船悠悠,船浆在黯黯的水波里,逗起缕缕的明漪。在这如水的月光中,静静的听着那悠然间歇的浆声,心底似乎有一柔软的弦,被轻轻触碰了一下,顺着那细微的涟漪一圈一圈无声的荡漾开来。

    漾漾的水波是那样的委婉,颤得湖心的圆月分外可怜,我实在不愿一颗石子下去,砸碎一池琼瑶。

    抬首仰看那一轮圆月,饱满柔润。只可惜月满则亏,我狠狠心,轻声念道:“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缺。”

    他一愣,也抬起头仰望明月,面容孤高而寂寥,月光的清辉洒在他月白色缎袍上,泛出冰冷的光华。似濯濯白莲,如空谷幽兰,纤尘不染,遗世而独立。

    许久,他才轻声说道:“共此明月,如隔参商。”看似平静的漆黑双眸,却隐藏着酸涩。

    “何苦来哉?千江有水千江月。”我隐隐叹道。

    “独取一瓢饮。”他淡然。

    “子由!”我厉声道,“你是让我和子瞻一辈子都愧疚么?既然这般,为何当初又劝子瞻娶我?”

    他哀怨地看了我一眼,眼睛里有淡淡的水雾,脆弱而寂寥。

    我忽然就不忍心再多说一个字,心一波一波的痛起来。

    他定定地看着我,可仿佛又透过我,踏入了时光的河流。良久,他唇角化出一个比黄连还苦的笑。

    “我也不懂当初为何那么傻?总以为很快就能忘掉的,为什么偏偏忘不了呢?”

    幽幽浅浅的问句在黑暗中荡开,荡进我震颤的心扉,反复回响。

    我想起最初喜欢的那个男生,刚分开的时候,他的名字,无论怎样小心翼翼,提起来总会鼻眼发酸,瞬间心悸。然后渐渐的淡化模糊,再后来,提起来不过莞尔一笑,不痛不痒。

    所需要的,不过是时间。

    “时间久了,自然会忘记的。”我低声说。

    他默默地点点头,娓娓说起当时的过往,“先生寿筵那天哥哥醉在你家,回来后人好像宿醉未醒,魂不守舍。我有些担心,一放学便去书房看他。他当时正在作画,见我进来,竟匆匆收起。依稀看见画的是小轩窗内,一位女子正在梳发。哥哥平时所画多是竹兰,从未画过人物,且他以前都乐于与我共赏,我一时有些糊涂,觉得哪里不对劲,可转眼看见宣纸上的《野有蔓草》,便轰然明白了。我也曾遇见你后默写过这首诗。”

    “野有蔓草?”

    “是《诗经》里的一篇。”他轻声唱道:

    野有蔓草,零露湍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这首歌表达的本是喜悦之情,而他此刻唱来,却备觉凄凉。他表情柔和而安静,嘴边一直飞着笑,笑容里渗出浅浅的哀伤,刺得我心隐隐的痛。

    歌声停后,他静默了很久,才继续说道:“我既明白了哥哥的心意,怎么能跟他争呢?唤鱼池你与哥哥心有灵犀,人尽皆知,我更是不能争了。谁知哥哥早就明白我的心意,坚持拒婚让我。”

    “那你们也要问我的意思罢。我又不是玩偶,让你们争来让去。”

    “我一直以为你喜欢的是哥哥。”他飞快地看了我一眼。

    “怎么会?”我惊讶的问。

    “还记得么?第二次见我,你问了我好多哥哥的事情,你若无心,怎么一直问他,并未问我?”他暗哑的声音有些无奈。

    我愣在那里,不知如何解释,就算解释得清,也太晚了。

    “收到你那句话的时候,我很意外、很惊喜、很无奈、很茫然。我不知如何回复,本想认真想想,谁知你第二天便逃婚了。哥哥找到了你,你也答应了他。我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其实那天,我是去找你的。”我颤颤地说,“却迷了路,后来……”

    子由挥挥手,抚上额头,闭着眼睛,轻声说:“我不想知道。”脸上的表情很疲惫,在月光下,倍显苍白。

    我忽然很想握住他那苍白纤细的手,想知道那手心的温度,是不是和他的心一样冰凉。

    可是我什么都不能做。

    正如他当时一样,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无助而绝望。

    “你恨子瞻么?”我犹豫片刻,轻声问到。

    他蓦然睁开眼睛,清澈的眼眸仍是那样纯真,“当然不会。我怎么会恨他?”

    “那你恨我么?”

    他长长的睫毛像一双温柔的羽翼,低垂着,覆盖住眼中潋滟的波光,扑闪之间,慌乱了我的心绪,如果他回答是的话,我该怎么办?又或者,我是宁可他恨我的?

    子由微微一笑,那恬淡的笑容像是暗夜里盛开的昙花,令人心惊的美丽,却又令人心疼的短暂。

    “不,我不恨你。”

    顿了片刻,他又用低喃的声音重复了一遍,“真的,一点都不恨。留些记忆,也是好的。”

    他淡淡的语调像千钧重石压在我心头,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我哽咽着说,“可是我恨我自己,我恨我惹了你,却又舍了你。你若一日放不开,我便一日活在愧疚中。”懊悔的泪水一颗接一颗垂落。

    子由慌了神,抬起衣袖想为我拭泪,却停在了半空。半响,终究无力的垂了下去, “你莫哭,你莫哭。见到你和哥哥快快乐乐的,我就满足了。” 语气柔和爱怜,好像安慰被漆黑的夜晚吓哭的孩子。

    “可是你若不快乐,我和子瞻就不能安心。”

    “看着你们快乐,我也是快乐的,真的。”他一脸的真挚,清澈如水的眼中仿佛有潺潺的流水淌过。

    我怔怔的看着他,心里百味陈杂,不知再说什么,也不配再说什么。他的高洁让我自形惭愧。

    他突然孩子气地躺下,朗声说道:“今晚的星空真美,不要辜负这月色。什么都别说了,我都答应你。”

    点点繁星好像钻石一般,洒满辽阔无限的夜空。黑色的苍穹温柔地覆盖着整个地球,无声无息。

    子由安静自如的躺在船里,嘴角的浅笑如月色般温婉,眼眸如星辰般闪耀。

    我想,终我一生,也无法忘记十七岁仲夏这个静谧的夜晚,以及溶溶月色下,这个白莲一般的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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