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说书人的正月十五
伽蓝香 作者:纪慈
第十一章 说书人的正月十五
天不亮迦兰就起来，等候在韩季相的院子外面，搓着手，来回走来走去，看呼出的水汽慢慢在空气中消散。
不久韩季相就出来了，他身后的老仆见迦兰只身一人前来，忍不住交代了句小心，韩季相微微颔首，头也不回地跟着迦兰走了。
从迦兰那块地方下山，没有代步工具是不行的，迦兰原先什么都没有和韩季相说，所以当韩季相看到要载他们下山的柴车时明显愣了一下，迦兰装作没有察觉，拖着他上了车，一脸平静，仿佛她一贯是坐柴车的。
不知不觉间被拉上了车，韩季相认命一般，半点抱怨都没有，但姿势僵硬，车一动，韩季相就撞在柴堆上，想支撑，柴堆又扎到手，韩季相东倒西歪，顿时很是狼狈。
迦兰很不厚道地笑了，伸出手，不仅帮他找地方依靠，还教他如何才能更加自在舒服。韩季相讷讷，迦兰虽然更想笑了，却还是忍了下来，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讲山林鸟兽。
一路上，迦兰像是山林的雀鸟，声音纤细清脆，韩季相一直耐心听着，并不打断，只偶尔轻轻笑出声来。
到了山下，时间还早，迦兰在那茶棚占了个一等一的好位子，叫上了一壶热茶，一盘瓜子，一碟花生。人来人往，茶棚里慢慢坐满，迦兰一直抬着头，看着往来人群，听着她们闲话，自己却一个字都没说。韩季相一直坐着，在往来的人群注视下，有些不自然，看看迦兰，却也不好意思跟她说什么。
熬到说书先生来的时候，太阳都快照到头顶了。倾泻下来的阳光从茅棚的缝隙里透下来，照在桌上，斑斑点点，迦兰对此仿佛着迷一般，用手指摩挲桌面，阳光照在她的手指上，显得她越发纤细白净。
韩季相一直注意着她，直到说书先生那令他惊讶的言论出口。
“今天，我们就来说说正月十五这大好日子从富贵云集的临江楼顶撒泼发疯往冰冻河水里跳的那不知名姓的姑娘的故事……”
韩季相愣了一下，迦兰笃定地剥着瓜子，毫无反应，见他脸色微变，还问了一句，“要来点瓜子么？”
韩季相点了点头，迦兰给他抓了一大把，然后，迦兰自顾自一颗一颗地剥着。韩季相怎么都没想到，她居然找他来听这个，他更没想到，说书人会这样讲这件事。
“……正月十五这么好的日子，涌进临江楼的人跟八月的潮水似的，那里有名的芝麻汤圆个头比那**下的蛋都大。坐在二楼松木雕花窗边，沿江琳琅满目的花灯，晃得人眼朦胧，如同置身瑶林仙境一般……”
“……可偏偏，有人在这好日子里不肯安生，神不知鬼不觉，爬上了临江楼的屋顶，站在黑瓦片上，把个破包袱往飞檐上一挂。最初，她那么大个人站着愣是没让人发现，直到她把那青莲隐士题字的折扇扔下来，众人才知道，这百年难得一见的稀罕事就要开始了……”
“……扇子刚落下来的时候，没人知道这扇子这么金贵，不然捞起来，足够在临江楼吃喝一个月。那时候，下面一群没见识的只怕那姑娘砸下什么大块的东西，伤了人或是弄坏了船，骂骂咧咧，也没想着找个人上去让她甭跳了……”
“……话说那天她扔下来的好真不少好东西，不说青莲隐士题字的折扇，江州祈宏书院嘉佑年间的话本，察隅上等的羊绒毡帽，光是那只出自凉州的玉笔洗，琥珀色，两侧云纹，美的跟贡品差不多，听那个不知祖上烧了多少高香才捞到的某掌舵的说，光这笔洗就当了十两金子。她提起的时候还颇为懊悔，说是现在才回过味来，当时那当铺老板两眼发光，像是捡了什么大便宜……
“……话说回来，那天那姑娘扔东西的时候，有好事之人笑着询问，说，姑娘你有何想不开的，说来听听，我们这些人也好给你出出主意，犯不着寻死觅活的，这好日子扫了大家的兴。那姑娘听了，风轻云淡地笑起来，说那些东西，都是她送给她喜欢的男人的，现在那男人要跟别人走了，这些是他退回来的礼物，她不想看见，便扔了……”
“……那姑娘一件件东西扔下来，有眼尖的看见金银的光色，起哄开来，碍于那姑娘都扔进河里，捞之不及，把那河堤站得连针都不进一。还有人喊，再扔啊再扔啊，反正你要跳了，把那些簪子耳环外套围脖扔下来，也不至于跳河的时候伤了自己。那姑娘听了，便真把那狐皮的围脖扔了下来，而后，解开外袍衣衫，脱得只剩里衣，头发也松开了，那簪子耳环玉镯戒指，都让她统统扔进河里……”
“……你们肯定以为，她那样子狼狈无比，可我听有道行的人说，她背后有股子金光，那可是贵人才有的。那姑娘说不上好看，披头散发，身子单薄，气势却相当凌人，像是谪仙俯视芸芸众生，天女散花，冷眼旁观，不食人间烟火一般。话又说回来，那么冷的天，那么高的地方，站在那薄瓦上，左右来回，又脱衣服，又扔东西，在最后跳下来之前，可站得是相当的稳当，这都是功夫啊……”
“……她跳的时候毫无征兆，原本她靠在飞檐上，似乎在说着什么，被下面那些看热闹的人声盖过了，谁都没听清楚。可突然地，她动了动，张开双臂，如云燕入水般，姿态优雅地跳下来。人人都看见，那时候她满面的笑容……”
啪……
说书的停了下来，倒茶喝水。迦兰也在这时候给还犹自出神的韩季相倒上热茶。看看自己面前高高一堆瓜子壳，再看看韩季相面前动都没动过的那堆。
韩季相后知后觉，看见冒着热气的茶水，轻声道了句谢谢。迦兰听着，觉得他声音居然有点哑。
“喝点水吧，那瓜子上火，别吃了。”迦兰微微笑了笑，顺势抬手划了一些过来。
韩季相看着迦兰这样子，把自己那里的全推过去给她。反正，他本来就更喜欢剥花生。
“……这么折腾一番，那姑娘居然未死，坊间里都说，那是大罗神仙显灵了呀……”
“……那姑娘不知姓谁名谁，住在城西北那块，那地方，大多是皇亲贵戚的宅院，出了这样的事情，当然赶紧得把她的身份给抹去，那些贵人，哪里丢得了这个脸，这姑娘，就算没让人寻了错弄死，大概这辈子也都毁了……”
“……有人说那姑娘跳河，是因为她偷主人家的东西讨好男人给发现了，一样要死，这姑娘宁愿这么豪气痛痛快快的；也有人说那姑娘是哪家贵人得宠的女宠，背着主子，只往能常人的生活，被这么一刺激，便没了活的愿望；还有人说，她家世代积蓄的那点东西都让她败光了，气死了爹娘，可还是没讨到男人的好，天理不容了……”
听到这句的时候，迦兰给茶呛了，断断续续压着咳嗽起来，还引来周围几个白眼。
韩季相伸了伸手，还没碰到迦兰，就让迦兰拉住了，迦兰轻声说没事。低头，瞥见剥瓜子弄脏的手指在韩季相袖子上弄上了几个黑印，迦兰眨眨眼，有点不好意思。
可韩季相本注意不到这些。
“……话说这么个让女子肝肠寸断的男人，想来必定貌若潘安，才华横溢，有许多过人之处，可若我说出这男子姓施名梓，你们大概搜肠刮肚想破脑壳，大概也不敢说听过吧。其实，他母亲不过是小小的城门校尉，九族之内，没有上五品的亲戚，坐拥五亩地的财主；不光如此，那施梓连续两年都未能考上太学院，样貌也不过中人之姿，最要命的是，一点辨别能力都没有，否则，他怎会以为那姑娘送他的都是假货，给退了回来。这消息，我可是听同为城门校尉的表姨说，绝对错不了……
迦兰又咳嗽了，韩季相替她倒了水，看着她面前两堆瓜子壳，轻声说，“别吃那么多，这东西上火。”
迦兰脸红了，不知道是不是咳的。迦兰想停下来，可这一下像是来劲了，怎么都压不下去。
韩季相的手终于笨拙地在她背上拍了拍。迦兰的头低了下去。
上面，说书的还在唾沫横飞地说着施梓的事情，迦兰好不容易停下来，看了眼韩季相，小声问，“我们能不能走了？”
韩季相二话没说就站起来，甩了银子在桌上，迦兰跟在后面，觉着他冷硬的背影似乎没有那么让人刺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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