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神不关心世人
尼尔在两个西厄瑞尔斯人的飞船里苏醒过来以后，一个人在地上呆呆地坐了好几个小时。
他刚刚做了这辈子最清晰、最漫长、最撕心裂肺也是最刻骨铭心的一场梦。
迪斯和维克蒂姆很知趣地没有理睬尼尔，任凭他坐在那。迪斯忙着在驾驶飞船，维克蒂姆在旁边操弄一些其他的事情，间或与迪斯笑谈几句。
维克蒂姆中途贴心地倒了杯水过来递给尼尔，尼尔拉住她问他们为什么要把自己救起，为什么不让他跟自己的子民们一起沉入海底，维克蒂姆歪着头对他苦笑了一下，告诉他在那个平行世界里，他其实已经死掉了。
尼尔靠在船舱角落里，一个人痴痴傻傻地坐了许久，把前世的种种经历放电影般在脑子里回溯了一遍，脸上的泪痕干了又湿。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迪斯，后者微笑着对尼尔点点头示意他坐过来。尼尔站起身走到迪斯身边的椅子旁坐下，迪斯问尼尔有什么想对他说的，尼尔眼神空洞地回答道：“我现在才真正理解了什么叫‘人生如梦’。”迪斯笑笑道：“尼尔，有一件事你可能现在也不知道。在卓尔金人起意要在地球上制造人类后不久，他们就曾经秘密潜入过大西洲，掳走了一个亚特兰蒂斯人个体。之后他们在实验室里炮制出来的人类，体内的绝大多数基因都来自这个亚特兰蒂斯人，所以，某种意义上，亚特兰蒂斯人才是你们这一代智人真正的祖先。”尼尔无语，只觉得心脏又一阵抽痛。
迪斯道：“所以，你这样难过，我也是能够理解的。”尼尔道：“迪斯，我想问您，为什么我的灵魂进入泰西里亚斯的身体之后，我原本的记忆就变得非常模糊，以至于前世的回忆无法被唤起了呢？”
“我是故意这样设置的。我只保留了你前世百分之五的记忆。你知道，我将你推入泰西里亚斯的生命历程，只是为了让你得到亚特兰蒂斯之旅的一次完整的体验，我不会蠢到派你回到遥远的过去改变历史。”
“所以等于说，当你选择将我的灵魂放进泰西里亚斯身体里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亚特兰蒂斯不久后的命运了。”
“当然是这样。大西洲正是在他当上国王十几年之后沉没的。尼尔，你的灵魂，只是搭上了泰西里亚斯的这具躯壳，在你已然身处于舞台的情况下，观看了一场由时间导演的漫长悲剧而已。你虽然也是演员之一，甚至是个最重要的角色，但最终的结局，你是无法改变的。”
“这样，未免也太过残忍了。尤其，他们还是我的祖先。”迪斯笑了笑：“在我看来一点都不残忍。因为这就是真实发生过的历史，也是真实世界的本来面目。时间长河里，那些由各种机缘巧合碰撞产生的已经发生了的故事，除非有非常非常特殊的原因，否则你我都没有权利去改变它。你想想看，我们其实原本都是虚空宇宙里漂浮着的小小尘埃，有幸进入高级本体里形成智慧生命，能够感受到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这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一件事了，没必要、也没权利再去做其他奢求。在你可以感知这个世界的时候，无论你的生命曾经是多么辉煌或多么渺小，最终结局都还是要死去，回归到最初的状态；但即使死去，那也只是肉体上的消亡，你的这缕灵魂，还是会永留在宇宙空间里的。”尽管迪斯如此解释，尼尔仍旧不能够释怀，或许是漫长一生中的记忆太过鲜活，它们仍然占据着尼尔的头脑久久盘桓不去。
尼尔喃喃说道：“话虽如此，但只要你在我的灵魂里多保留哪怕一点点前世的记忆，我也总会有办法让亚特兰蒂斯摆脱覆亡的命运。”迪斯苦笑道：“尼尔，你仍旧没有走出来。须知万事皆空，万事也皆有定数。我们来设想一个场景：假如你面前出现了一个怪模怪样的人，他告诉你他来自未来，并宣称一年以后你将会死去，此时你会作何反应？”尼尔认真考虑了一下回答道：“我可能首先想要验证他的身份。”
“他做了一些事，让你确认他来自未来。”
“那么我会问他如何能够避免。”
“无法避免，命中注定。”尼尔皱着眉想了一会：“那么……既然这个人都认为无法避免，我只好忽略掉这件事，还是继续做我自己。”
“这正是我想跟你说的。”迪斯笑道，
“或许你无法体会我的所思所想，但从我们西厄瑞尔斯人的角度看去，宇宙中万事万物的生命轨迹，都如同刀斧刻在石头上的痕迹一般，清晰无比，并且无从抹去；在时间的横轴线上，过去是如此，未来亦是如此。我们看待世间万物，如同欣赏一幅无限延展的水墨长卷，向右展开是可回溯的漫长的历史，向左展开是可预知的无尽的未来，万事万物的兴起与消亡，一切都已经被全知全能的造物主用刀笔清晰地勾勒在了画卷上。同样在画卷上的你我所能做的，无非是享受身处画中的这段过程罢了；同为画中物，却想要改变滚滚命运洪流中其他人的际遇，岂不是徒劳一场？比如说，假如你正目睹一场洪水将要冲毁堤坝，你其实就已经预见到了在堤坝内筑巢的一窝蚂蚁的命运，但你通常不会为了这群蚂蚁去抵御洪水，也不会冒着大雨跑到堤坝上去挥锹挖土，将蚂蚁窝转移到安全的所在。这是因为每个层级的生命都有他们自己的定数，每个层级的生命也都有他们自己所关心的事情。蚂蚁、你们、我们，各有各的神祇，祂们一般不会轻易现身，也不会在你面临危难时出手相助，因为这正是每个等级上的生物自身的命运。如果神做了这些分外之事，在某种程度上反而会祸及自身，因为那会导致局部世界的混乱，进而甚至会波及到神自身所处的世界。”
“但，那你现在这样对我，岂不就相当于在帮助一只蚂蚁？”
“哈哈，尼尔，你很聪明。其实我并没有帮你，在远古的地球我们能相遇，这或许正是神的旨意，我也正是在走着我自己的人生轨迹而已。尼尔，我一见你便觉得欢喜，这恐怕是你我之间的缘分。我虽然不会握着你的手让你去改变历史，但看到你一点点地成长，一步步从迷雾中走出，我其实也会很开心。你权当是我在观看你个人的一场表演吧。我们的旅程还远远没有结束，等到你最终明白全部真相的时候，再做出自己的选择也为时未晚。”尼尔望着迪斯，默默地点了点头，对方的话虽然还是让他有点困惑，但他感觉自己已经从颓废的情绪里走出来了。
迪斯朗声道：“尼尔，在你的前世里拼命想探索，可又一直无缘探索的那些土地，现在让我们去看看吧。”迪斯驾驶着飞船又钻进了云层，尼尔也不再说话，坐在一旁静静地想着心事。
飞船飞行了没有多久，又开始减速。透过舷窗，尼尔远远就望见下面有一片崎岖的山地突兀地穿破云层，这片山地并不是一座孤立的山峰，而是连绵纵横的一整片广大的陆地，有些区域山峰陡峭，显露出青黑色的岩脊，有些区域地势低平，堆积着厚厚的白雪，积雪又随着地势的起伏绵延交错，像一条条卧伏于天地的白色的巨龙。
飞船向下降落，尼尔透过云层望见群山间隐约浮现出深浅不一的谷地，山谷里雾霭缭绕，水流潺潺，白雪和绿树交相掩映，依稀间竟然还有一些像是人工建造的平台或是围栏若隐若现，好似一派天国的景象。
尼尔搜索枯肠，完全想不出地球上何处会有这样的景观，这里与他熟悉的阿尔卑斯山脉、落基山脉、安第斯山脉等等都不相同。
这片土地，说是山脉可是面积奇广，说是高原却又高耸入云，放眼望去，不只有巍峨壮阔的雪山，还有片片带有奇幻色彩的高地，丛丛青翠在皑皑冰雪间点缀，让这里显得益发雄浑壮美又生机勃勃，美丽的山色又与天空中的白云交相辉映，说不出的奇美瑰丽，简直如同仙境一般。
迪斯笑着对尼尔说道：“这里可是个好玩的地方，算得上是个探险的乐园，可惜的是，大洪水之后这里便面目全非了。不过，你这个来自纪元后的人类一定会在此时大开眼界。这里与亚特兰蒂斯一样，也有大量的传说流传于后世，尤其是在亚洲的中国人中间。你知道么，古代中国人把天地未分时的状态称为混沌，而这片土地，被他们视作天地初开的地方，所以到后来，他们便把这里叫做昆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