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终南山下

      河阳城内,无数个火把游走在大街小巷。大街上,摆放着几百口底部被大火烧得通红的大缸,里边的热水、桐油正在源源不断地被运往已戍满士兵的城楼。那些做运输的人,有的是军官士兵打扮,有的是布衣百姓打扮,有的是江湖人士打扮。

    远处,随着“轱辘辘”的车辙声传来,千斤重的巨石正被一辆辆车运到城下。虽然二三十万人的河阳城已失去了昔日的繁华,大多数百姓都经潼县退入了关中,但留下来的每个人似乎已都明白,这是一场生死存亡的保卫战。而他们也早已经豁出了性命,在做最后的抵抗。

    关于河阳城的名称由来,至今已不可考。城建依古时函谷关1而建,扼守崤函咽喉,地势险要,艰险难攻,是西入关中必经之地。北依波涛汹涌的大河“黄水”,西经小道进潼县,南靠终南山,东临绝涧。涧中有古道向东入河南,道路狭窄,素有“车不方轨,马不并辔”之称。

    十年前,河阳豪族乔氏举兵西入关中,掀起天下“反佘诸”的大旗,迅速得到了关中豪族和百姓的拥护。不久,乔万世称帝,国号“辰胤”,遂与东方的佘诸国形成了对峙局面,直至今日。虽说偏安一隅,却也保了一方百姓太平。

    近年来佘诸国逐渐剿灭境内的反叛后,开始为收复被乔氏辰胤国所占据的关中地区做准备,目的是打通直达西域之路以恢复堂堂中华对西域各国的管辖,遂发兵西侵至河阳城下。至今已有十余日,却是久战不下,双方伤亡惨重。但佘诸大军却是没有撤退的迹象,反而继续增派兵力赶赴河阳。

    佘诸营帐建于河阳城东的山谷之上,绝涧之旁,一直延伸至谷中。远远望去,一眼看不到尽头,似乎满山的营帐,火光涌动,照地映天如白昼。

    这是一场任何人都无法逃脱的劫难,但似乎留下来的人也不曾想过逃脱。

    城北有一处近二百亩的荒废之地,毗邻大河“黄水”。据说是十多年前,河阳首富连氏家族的府第正坐落于此,只是在一夜之间,连家三百余口被佘褚官军斩杀于内,并纵火焚之。如今,荒废之地,断壁残垣,朽木萋草,杂乱而安静地守护着十年前的亡魂。偶尔听得北边,“黄水”涌动向前奔流的声音,仿若正是那些亡灵的哭号。

    一身高七尺的白衣男子,在冷月初上之时,便已如木头般站立在曾经连氏府第之前,犹若死人。他眉目清秀,细长如丝的黑发遮掩住大半消瘦且寻不着丝暖意的脸庞。他手中紧紧握着玄铁之剑,剑身长逾三尺,两边剑锋均为钝口,剑尖圆圆似是半球,通体深黑,隐隐透出青色的光。但此剑之奇却不在剑身,而在剑柄之上,似柴火燃烧未尽的木头,再至剑首处也与其它宝剑法器不同,那似一颗闪烁着阴冷青光的大珠子,诡异之极。

    只见,他跪倒在地,头埋得很低很低,就连月光都照不着他的脸。冷月如霜,孤人怅望。不知是这世间万物不懂得人情事故,还是这本就是个冷漠无情的地方。夜静人稀,那种孤身一人的寂寞之感,伤怀之痛,如黑暗的幕布轻轻落下。

    十二年了,转眼竟然已经过去十二年了。

    “嘶——”

    忽听一阵凌乱的马蹄声,伴随着几声急促的嘶鸣,而后停息,再就是马儿躁动不安的踏蹄声。似乎马儿是受了惊吓,停在了白衣男子的身后三丈之外。

    白衣男子依旧跪倒在地,深埋着脸,任心中的万分悲痛肆意,脑中的画面再次残酷闪过。十多年前那些涌入家中的官军夺去了他的家人的生命,随后的那场大火焚毁了他童年的梦,使他几乎失去了一切。事实上,他也已经失去了一切。

    仅凭借着如今的修行,白衣男子如何能不知身后有人呢?只是悲伤的苦痛在心间肆意,仇恨之火亦从内心深处燃燃升起。十二年了,竟是今日来到河阳,才打听得到当年夜闯连家的是佘诸的官军。而罪名却是:谋反2,至于详情却又是无人知晓。

    晚风清徐,却是异常阴冷,仿若一下子进入了寒冬,冷得骨头都发了抖。身后那些人于他来言,却是如蝼蚁般微不足道的。若不是这两年走遍关中,听说辰胤国的将士都是深得百姓拥戴的义军;若不是深受师父师娘多年开导教诲,也许心中的嗜杀之念早已肆意,此刻还不知会有多少人横尸当前。

    只是心中怎突然多了那仇恨,好似心如海仇恨如河,不断涌入、涌入。

    没有人知道,那夜的他从死人堆中爬了出来,满身是血,如何开始在江湖中五年的独自飘荡。也没有人知道,他在这世间饱受欺辱,如何艰难地挺过来。更没有人知道,那些夜里他的梦中总是出现残暴的官军屠杀自己家人,然后纵火焚烧其家的情景,他又是如何熬过来的。

    虽然经过五年多艰难地漂泊之后,他于上京遇到了恰来此间寻找女儿的师父,之后没有了飘荡无依,也没有再遭到别人的凌辱。但是这样的恶梦他却做了十一年,无论日夜,只要他闭上眼睛便是那一幕幕。

    以前在师父师娘身边,他想过报仇;来到关中以后,他也想过报仇。但却没有今夜急迫,跪于此间他脑中报仇的念头和冲动,却是并这十年想的报仇还要狂热,还要贪婪。而这种想法,正若寒冷的水那般慢慢注满他的内心。

    “公子,此地已荒废十多年了,请莫过于悲痛,还应珍惜身体为是。”

    一阵轻盈如流水般的声音,在白衣男子身后猝然响起。在他听来,那是如从师娘手下流出来的琴音般悦耳,动听。也是在此时,他心中的狂热似乎减少了一些。

    白衣男子慢慢地站起身,转过脸来,望见一位身着华衣如水般灵巧娇好的少女,云鬓如雾,松松地挽着一髻,发中斜插着一支玉钗,上面镶着两颗小指头般大的明珠,莹然生光。眉目如画,含情脉脉,瑶鼻樱唇,秀发在晚风中飞扬,在微黄的光亮中转变成一抹如夕阳云霞的红晕。若不是她的俏脸上泛起一丝沉静而善意的微笑,他还以为是九天之上的仙女下凡来了,恰如她的师娘那般的仙女。

    白衣男子愣住了,而那华衣女子也惊讶地望着他,神情有些激动。因为他们已然见过,正是在那舞水谣客栈的走廊之上。

    “你是何人?”白衣男子问道。

    其实,白衣男子已看清楚了站在她身后的那些人,都是些士卒的打扮,二三十人左右,举着火把静静地站着。加之,其衣着华贵,可知这华衣女子的身份不低。然后他慢慢地转过脸,依旧静静地望着月光下已满是萋萋青草的荒废之地。

    “嘿,你这人怎的这样大胆,我们公主问你话呢?”

    忽听一与先前那华衣少女不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言语刚硬并伴着责备,与先前那宛若流水的声音形成鲜明的对比。

    “慧姐姐……你们先回东城楼去吧,这里没事。”

    白衣男子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不是因为那宛若琴音的悦耳之音,而是那个深刻在他心中却已远隔多年的名字:慧姐姐。那一幕幕也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情了,他和一位也叫慧姐姐的女孩朝夕相处在一起,那是他最快乐的童年时光。

    “我是河阳城乔家的巧儿……”

    华衣少女突然没再说下去,她故意把“乔巧儿”三字说得语气极重。她是聪明的女子,她的心在狂跳,她似乎知道这个站在自己面前的男子是谁。昨夜遇见本就疑惑,怎会于一陌生男子有这似曾相识的感觉。

    冷月如霜随意披散,遮掩了他大半消瘦苍白的脸庞,深邃阴冷的目光,晚风中随意飘逸的长发,眉宇间,嘴角扬起一丝傲世一切的孤单。这孤单,却也遮住了他内心的念想,那对于乔巧儿这多年的念想。

    难道这便是在那场灾难中幸免的连城杰?惊喜,感触,各色心境交加。

    白衣男子静静地看着他面前的华衣少女,还有站在她身后的绿衣女子,但感觉告诉他那那绿衣女子不是小时伴着自己的慧姐姐。只见那绿衣女子脸若鹅蛋,眼似丹凤,隐约地透出一股霸气。而于他的印象中,慧姐姐是最不喜欢绿色的。

    “你是连二公子……城杰哥哥么?”

    华衣少女突然说道。此时她多想走到他的身边,去轻轻地安慰着他,陪他一同承受那场已发生了十多年的灾祸。那场让她与他分隔十多年的灾祸。那场改变了他们二人命运的灾祸。那场已然改变一切的灾祸。

    “公主,难道……他就是城杰公子?是你时常提起的那个人?”绿衣女子一脸惊讶,她怎么也联想不到这消瘦阴冷的白衣男子竟会是,会是公主每日每夜都与她提及的连家二公子。

    “恩。”

    华衣少女轻轻地答道,然后害羞地低下头去,任耳根的温度慢慢散尽。她深深地知道,从一出生,自己的生命便和他的紧紧相连了。那是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的宿命,她也不曾想过逃脱的。这多年了,多少富家子弟、王侯公子前来辰胤提亲,无不是沮丧而返。甚是连她的父亲,辰胤的国君也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这位姑娘,我想你是认错人了。此地也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还是快些离去吧。”忽听那白衣男子冷冷地说道。

    待华衣少女猛地回过神来,却发现白衣男子已经消失了。

    “慧姐姐,他人呢?”华衣少女问道。

    她知道一定是他,唯有他才会逃脱那场灾难,也唯有他才会来到这里祭拜。

    “此人功夫极深,来去无影形如鬼魅,难道他真的是连家二公子?莫不是什么魔人才好。”

    “想必不是的,魔人怎可来此祭拜?定是城杰哥哥没错。”华衣少女道。

    “我想也是,看来我们公主日夜求神祈福,还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啊!”绿衣女子道。

    “既然我与城杰哥哥从小指腹为婚,那今生今世我便是要跟随他的,只是不知十多年未见,而今他为何不肯承认。”

    月色苍凉,却多了些心苦之人的陪伴。而这陪伴,却注定成为一世之孤单。

    “公主,你看这是什么?”

    绿衣女子从白衣男子刚才站立的地方捡起一折叠整齐的白色绸绣手绢,递到白衣少女的手中。一方如雪般洁白的手绢在她的手中展开,然后一朵刺绣的小花出现在手绢的左下角。是一朵刚出水的荷花,清逸飘然,绝美仑奂。在荷花的右侧绣着一个小小的“蝶”字。

    “女孩子的手绢。”

    华衣少女静静地说道,这是一方精美无比的手绢。一时间,她觉得心跳渐慢,脑中一片空白,似有种感觉令她窒息的感觉。

    “他一个大男人,身上怎么会带着女孩子的手绢呢?”绿衣女子不解地问。

    华衣少女却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观望面前已满是青草的废墟,又看了看悬在夜空的半个冷月,然后把手绢收起,转身。

    “快回东城楼去吧,二哥需要帮忙。”华衣少女说道。

    然后上马,拍马绝尘而去。

    只是人虽远去,但心却无法平静。有太多的疑惑,比如为何他全身透着诡异的气息,这多年他去了哪里。没有答案,因为能解答的人已远走,而她却是不能追他而去的。

    也没有谁知道,这一别要多久,才能重逢。

    ************

    冷月如盘,幽巷如沟。

    乌云“忽忽”而过,遮住了阴冷的月光,却掩不住已为人知的事实。连城杰依旧站在原来的地方,似乎他原本就没有离开过,静静地观望着这已长满野草的荒废之地。

    回忆依旧在,但那胸怀深处会更加疼痛,或者说躁动。但这还有什么意义呢?能换得回连家近三百口人的性命么?如果他可以换得回全家人的性命,他又怎会吝啬这分毫的疼痛呢?

    他不知道那自称是乔巧儿的华衣少女如何会认得自己,但真即便是她,无论是辰胤国的公主,还是从小与自己指腹为婚的乔家小姐,他也是不想见或者说扯上任何联系的,尽管他心里依然念想着。如今他只想默默地如师父师娘那般做一个平凡的人,身上不担着任何责任和负担。

    晚风轻轻徐来,夹杂着泥土混合野草的气息,对于他来说,这是最熟悉不过的味道。十多年了,这种原始的自然的平凡的气息,却能使人心得到一点点的平静。

    连城杰慢慢地闭上眼睛,想尽情地感受一下这熟悉不已的气息。但一闭上眼睛,他便看见许多人惨死于官军刀下,听见他们在熊熊烈火里痛苦挣扎、呼救。随后,他把玄铁之剑紧紧按在右手掌之下,那是天芒神剑。

    那是他师父的法器,听说伴随了他许多年。至于此剑之名,他也只是在小的时候听师娘说起过。但也就是那时起,他也并不曾见师父驾驭过此剑。直到三年前,他师父师娘先后去世,他在给师娘下葬的时候发现了此剑。随后的两年时间里,此剑便一直带在身边,既为防身,也为纪念。只是关于如何使用,他却是没有丝毫头绪的,因为他亦曾试过拔出宝剑,却是万万做不到的。而关于此剑的由来和传说,却是那夜在南山深处听得那老者说来的。

    突然,玄铁之剑泛起阵阵青光,一股异常阴冷的气息瞬间传遍了他全身的每一处精髓。

    月光变得异常地明亮,阴冷如冰的晚风掀起了遮掩他左半边脸庞的发丝。一个两寸左右的鲜明刀疤如虫般附在他左额贴眼角的地方,在苍色的月光下,异常醒目。突然,他的眼睛猛地睁开,愣愣地望着前方,那圆楞的眼睛慢慢地变得黑暗、阴冷,仿佛那是九幽之下的洞窟,谁看一眼就会被吓得冰冷死去。

    夜更深,风更紧,荒废之地更加静寂得出奇。逐渐地,怪异的天芒神剑青光更甚,且阴冷。连城杰不停地拼命挣扎着,企图摆脱这诡异超常寒气的控制,他的身体不断地颤抖着,神色痛苦,犹如在九幽之下的地狱之中或者千年寒冰之上饱受煎熬。

    随着怪异的青光慢慢地变得明亮,他那原本黑暗的眼洞中突然也变得诡异的明亮,青色阴森逼人的光芒大放。而这个荒废之地上,不知何时也泛起了淡淡的青光,那光芒正源源不断地从周遭奔赶而来,聚集到了他手中的天芒神剑下端,并经剑身上传,把那剑柄处原本黑暗地珠子弄得明亮,诡异地深蓝着,然后顺着他的右手掌先后传入他的体内。

    冰冷的气息在他的体内不停地翻滚着,并逐渐地与某种轻柔和缓的气息融合,然后突然又转变成烈火在他的体内焚烧……

    他闭着眼,却又如何能见这瞬息的变化,只有满身的不可言说的苦楚。

    一个个熟悉而陌生的面孔,悲痛不已,满身是血,齐齐向自己奔来,并不断地呼喊着:“替我们报仇,二公子。”

    他不停地摇头,却躲不过他们的纠缠,满脸痛苦的神色。他越是挣扎,内心越是痛苦,就仇恨,而玄铁之剑的青光更甚。

    整个北城笼罩着青蓝色的光圈里,把整个河阳城、城周遭形状各异的山石照得异常阴森、怪异。那青蓝诡异的明亮,仿佛是末世降临。

    注释:

    1函谷关。《辞海》有语曰:“因在谷中,深险如函而得名。东自崤山,西至潼津,通名函谷,号称天险”。函谷关扼守崤函咽喉,西接衡岭,东临绝涧,南依秦岭,北濒黄河,地势险要,道路狭窄,素有“车不方轨,马不并辔”之称。《太平寰宇记》中亦称“其城北带河,南依山,周回五里余四十步,高二丈”。自春秋战国以来的两千多年中,函谷关历经了七雄争霸、楚汉相争,黄巢、李自成农民起义,以及辛亥革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狼烟烽火,无论是逐鹿中原,抑或进取关中,函谷关历来都是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可见函谷关的重要性,也是山东入关中的重要通道。

    2中国封建时代十类重罪“十恶”之一。十恶,从秦汉起逐渐形成,后隋《开皇律》就北齐刑制加以损益,创设“十恶”名称,为之始。《隋书·刑法志》载:“﹝开皇元年﹞更定《新律》……又置十恶之条,多采后齐之制,而颇有损益。一曰谋反,二曰谋大逆,三曰谋叛,四曰恶逆,五曰不道,六曰大不敬,七曰不孝,八曰不睦,九曰不义,十曰内乱。犯十恶及故杀人狱成者,虽会赦,犹除名。”

    (二0一四年八月四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