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高山之巅

      “女神的恩典行在这世间每一处,无论是高山之巅、冰原以北,无论过去、现在、未来,无论尊卑、长幼、种族、善恶,每一生灵感受到的爱都是洁净、神圣的。”

    ——《圣经·旧约》

    这是一座山。

    这座山的名字是马尔斯丹纳。

    在兽人语里,它的意思是“战神的殿堂”。

    在兽人居住的奥克兰大陆上,接近7000米的海拔令它能俯视所有的高山,传说中如果视力足够好,人们能在上面俯瞰整个奥克兰大陆上所发生的一切。

    这是兽人传统里至圣的存在——圣山,马尔斯丹纳。

    它的特别之处显然不仅仅因为它足够高;也不是因为它终年被积雪坚冰覆盖,被呼啸暴风雪环绕;更和它脚底下那茂密而广阔,恶毒且危险的雨林无甚关系。

    它被兽人称作圣山,视作“父亲”。

    相对的,兽人们称从马尔斯丹纳发源的伊洛河为“母亲”。

    …………

    …………

    “‘父亲’赐给我们骨肉,‘母亲’赐给我们血汗,带给我们尊严和勇气。”年轻的旅者半坐在一块天然形成的巨石上念道,可怕的朔风裹挟着严酷的冰雪扑向他,而他念诵的声音没有丝毫颤抖,清晰可闻。

    他说的是兽人语,话里提到的“父亲”和“母亲”与平时兽人语里的日常用语“父母”不同,这是专属于“马尔斯丹纳”和“伊洛”的代指用专属名词。也是兽人贫瘠落后的语言系统里少有的复杂词语。

    自然地,他是一个兽人,十分传统的青灰色皮肤的兽人,最多不超过30岁。

    他的面容充满了兽人特有的野性的丑陋,但是却足够的坚毅,眼神也足够地炽热,透着天生的勇敢与诚恳,青灰色的皮肤包裹着的是充满爆炸性力量的肌肉,血液在骨肉间奔涌,滚烫如沸腾的油。

    “年轻的勇士,你可以再多休息一会儿,剩下的路比你之前经历过的要艰辛百倍,在这里多休息会儿,不会有人耻笑你。”在巨石不远处,一个几乎要被风雪完全覆盖的身影发出声音。

    年轻的兽人,受到劝告的勇士,奇怪地看向那里,他先前没有察觉到对方的存在,他立在那里,完全被冰雪所覆盖,却纹丝不动,仿佛寒冷与重负对他而言是不存在的……他与自然,与这高山、冰雪、风暴融为了一体。

    “您认识我?”年轻的兽人没有问对方为什么这么站在这里。

    “不,但我猜得出来。你脖子上的,是‘伊洛之鼓’,”他的话让年轻的兽人看向了自己脖颈上的项链——不知名材料的绳线系着的,是一块漆黑的圆形骨头,这是某种象征,“上一次,有人通过这里,是几十年前,是个……年轻的女孩……人类。”

    “听起来,这里经常有访客。”年轻的兽人没有追问女孩或对方的身份,反而笑着说道,他丑陋的嘴脸笑起来透着一股憨厚和傻气。

    “不,在那女孩之前,有一百六十个年头没有人登上过这里。”也许是常年不见生人的原因,冰雪下的人出乎意料地“好说话”。

    “我听说,您这样的人,在这里有不少……而且,隔几年就会有优秀的苗子被送到这上面。”年轻的兽人猜到了对方的身份,于是说出了他所了解的情况。

    “是的,圣山的修行,是身为萨满,毕生的荣耀,但是,不是所有人都能撑下来,而且,当他们到这里,绝大多数都没有勇气再向上一步。”仍由自己与冰雪化作一体的萨满微笑着说——虽然看不到脸,但年轻的兽人旅者能感觉到他在笑。

    “为什么?明明离山顶只有……那么短的距离。”这么说着,兽人旅者看了看面前“最后的旅途”——以马尔斯丹纳7000多米的高度而言,这几百米,确实称得上“那么短”。

    虽然这段距离看上去是几乎接近九十度的直壁,并且完全被冰雪覆盖,不露出底下一丝一毫的岩土特有的黑褐色,但那几乎肉眼可及的峰顶,至少给予了挑战者足够的希望。

    在年轻人看来,如果能到这里,却不选择继续向上,简直无法想象。

    在兽人的观念里,马尔斯丹纳的顶峰,是世上最接近神的地方,是所谓“最神圣之地的神圣。”他们深信,到达那里,就能触碰到神。

    那里是年轻旅者的目的地,也是传说中兽人大萨满的居所。

    “这需要你自己体会。”萨满又笑了。

    “我想也是。”年轻的兽人旅者站起身来,因为刚刚停留在巨岩上而积累在肌肤上的冰雪簌簌地落下,再次露出强健油亮的肌肉——年轻人的自信并非无根据的,前面六千米的险峰攀登并未让他筋疲力尽……他抖了抖行李上的积雪,准备继续上路,完成这短短的旅途。

    “愿至大先祖照亮你前方的道路,宏伟自然为你的刀剑加护。”萨满念出萨满教中象征极高地位的祷言,为年轻兽人祈福。

    “谢谢您,长者。”

    …………

    …………

    这是一个纯白的世界,置身于此,不见昼夜,不见风雪,也不见边际,唯有无尽的安宁与一个模糊的背影……这就是年轻兽人苏醒的地方。

    “……世间最伟大的大萨满,先知大人。”其实年轻兽人并不清楚这个瘦小背影的身份,但他猜想自己已经登上了山顶,同时他也相信自己的直觉——面对这个背影,他能感觉自己高大雄壮的身躯变得万分地卑微渺小,即使是刚“征服”了这座“神圣之峰”,依然没能让他在面对此人时心中多一分底气。

    不,其实他也不能确定,自己刚才是否真的“征服”了这里。

    毕竟,他在这一段旅途中,深刻地体会到了路上那位萨满的“忠告”。

    与先前不同,最后这段短短的旅程中,他面对的是魔法强化了千百倍的自然伟力,每上一尺,他都感觉风刀霜剑割进了他的肌肤更深处,狂暴的风让他的身体沉重如铅石,沸腾的血液被冷却,无法再提供充足的力量,他的双目被风雪彻底地蒙蔽了,疼得无法睁开,怀疑与恐惧第一次充斥了他的内心……他的最后记忆是他有些绝望地睁眼看触手可及而又遥不可及的峰顶,微微松开了手……

    可是眼下,他感觉身处平地,踏实无比。

    “你并没有‘征服’这里,你只是,与这里合为了一体。”背影读出了他的内心,给了他答案,这答案并非通过声音传达,而是直接刻在了他的脑海里,像是利刃击穿朽木,无从抵御,无可违逆。

    “……”对方没有否认年轻兽人的称呼,给出的答案也足够引人深思,因此,年轻兽人没有说话,只是细细品味着对方传达的意思。

    “与自然合为一体——这就是萨满教义的终极。”但是背影似乎并不想太为难这个对萨满教研究并不透彻的年轻人,再次给予了他启示。

    “太简单了吗?”看破了他的疑惑不解,背影继续,“真理的终极永远是如此地简单。”

    “说明你的来意,年轻人,我猜你并不追求真理之貌。”

    没有太多的装神弄鬼,令年轻兽人顶礼膜拜的“先知”切入正题的速度让年轻兽人都有些猝不及防。

    “我……是新的首领,我的意思是,新一任大酋长,‘烈焰王座’的主人,我的名字是‘伊萨尔’,杜鲁尔部落的伊萨尔。”年轻兽人面对对方,道出的是能令奥克兰大陆,甚至整个世界震荡的尊贵身份,施行的则是五体投地的至高礼节,“也是您最谦卑的仆人。”

    “不,我们都只是神的仆人。”面对兽人世俗的最高领袖,背影平静地纠正了对方的错误。

    “您的教诲,我记住了。”兽人的新任大酋长伊萨尔低声说。

    “我来到这里,是为了请求您的祝福与帮助,只有在神的指引下,我们才能打败人类,重返阿斯兰大陆,回到我们先祖诞生之地……”伊萨尔所说的话,预示着某些腥风血雨的未来。

    “这是第四次,我的孩子,年轻的大酋长。从1400年前,人类背弃世上一切生灵与神订立的契约,将我们赶到这片大陆开始,到今天为止,已经有三次,和你一样的人来到这里,向我祈求神的祝福与指引。”兽人至高的先知平静地叙述,历史的面纱被他缓缓揭开。

    “看看这个,孩子。”随着先知的话语,周围那纯白色的平静境地似乎有所松动,就在伊萨尔眼前,两座冰雕自然地浮现……

    “仔细看看它们,也许你会有所收获。”

    顺从先知的话语,伊萨尔观察着眼前两座冰雕……

    良久,他才确认了自己的判断,这两座冰雕——一个来自于一个精灵,一个来自于一只雪豹,当然,这里的“来自于”,当然不是指他们,一个精灵和一只雪豹借冰雪雕刻了什么,而是指……这两座冰雕,其实是一个精灵和一只雪豹的尸体,这两只与“兽人圣山”这个概念有些格格不入的生物,死在了这里,然后被冰雪封冻保存在了这里。事实上,年轻的大酋长能清晰地透过冰雪分辨出他们的姿态,甚至连表情都透过晶莹的冰雪表现得栩栩如生

    看着眼前这一切,伊萨尔想要思考先知让他看这个的意义所在,却最终没有找到答案,也许是因为疲倦,也许是单纯地因为智慧。

    “你可以回去以后慢慢想。”先知没有等伊萨尔思考出结果,自顾自地继续了。

    “你是第四个,这一次,我给你的答案和之前三位一样。”

    “走下去,无论前方有什么,那都是神赋予我们的使命……走下去,就像,你攀上来时那样,坚定不移。”

    “即便失败,你也将获神的恩宠,拥抱属于你的‘自然合一’。”

    ……

    当伊萨尔准备离开时,笼罩着天地万物的纯白色幻境终于消散,而狂暴的风雪也随之无影无踪,于是伊萨尔得以看到了“圣山之巅”的真相——只是一块不怎么平整的普通空地,被厚实的冰雪覆盖着,甚至说不上宽敞,瘦小的兽人大萨满,伟大的先知身穿灰袍,背对着他,席地而坐,面向着远处的落日,他的身后,两个孤独的冰雕并排而立。

    “下去后去找雷鲁尔。”这是大萨满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此生他与大萨满最后一次交流。

    …………

    …………

    “雷鲁尔,先知希望我能见他。”回到圣山之巅下面的“安全地带”(没有那些可怕的魔法,当然称得上“安全地带”),伊萨尔找到了萨满教团在圣山之上的聚居地。

    尽管不时能看到人出入,但这里安静得如同死地,萨满们通过简单的手势完成简单的交流。这是萨满教团对修行的要求,身处圣山之上,所有萨满都应如冰雪般缄默。

    “雷鲁尔?你已经见过了。”通过魔法,被伊萨尔询问的萨满将意思通过大脑传达给了他。

    “您是指?”

    “就是在去往圣山之巅路上的人,他是下一任大萨满,也是圣山之巅的引路人。”

    “可是他刚刚不在那里了。”是的,没有魔法干扰,轻松下来的伊萨尔没有忘记那个人,但问题在于他刚才留意了下,对方似乎已经不在那里了。

    “我在收拾自己的行装,因为老师的意思是让我和你下去。”轻松的语气,不复先前在冰雪之下时的沧桑与沙哑,伊萨尔转头,看到的是一个高瘦的白皮半兽人,英俊的容貌明显是带有人类血统的证明,这是一只血统低贱的半兽人。

    “我的名字是雷鲁尔,年轻的大酋长。我将作为先知的使者,为您在凡俗世界的征伐奉上我全部的力量,”他与伊萨尔一样地年轻、强壮,但很难看出他是将要成为下一任先知的人,“让我们一起将战火点燃吧,那向人类世界复仇的战火。”

    于是,一场宏大战争的一方发起者们,在圣山之上,正式会面。

    …………

    …………

    许多年后,伊萨尔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到躺在床上,开始有些记不清在圣山上发生的一切,但他还记得,在圣山之巅,有着精灵与雪豹的冰雕……

    于是他终于开口向等待着在他死亡后,为他主持葬礼的雷鲁尔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而雷鲁尔也回答了他:“那是一个强大的精灵,藐视除精灵以外的一切种族,而且极端仇恨兽人,他一路杀到圣山脚下,开始攀爬,他试图征服圣山,将我们的伟大信仰践踏在脚下,但最终当他爬到山顶时,他心中的暴戾与仇恨被圣山驱散了,在死前,大自然让他的内心重归于平静。

    “至于那只雪豹,就连先知也不知道它是怎么上来的,也不知道它上来有什么意义,但是,它出现在那里,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足够有魅力了。”

    死前伊萨尔回忆起那时候在圣山上,他透过云层,俯瞰奥克兰大地时的感受,终于从晚年所读的东方传来古书中找到一个合适的词句来形容所见的一切。

    江山如画……

    不枉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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