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鼎新革故

      却见一人站起向着杯渡真人稽首道:“按正一道派律规,违五大诫律,当毙!”正是律部长老陶伯。

    蓟子训听得这话,吓得腿都软了,看着众人都闭目不语,便连苍舒等人都阖上双眼,面无表情。

    杯渡真人森森地看着蓟子训,道:“你可服?”

    蓟子训却霍地冲到前面,指着杯渡真人道:“若要我服,便先服我,我想在坐的大部分都应该知道昨天以前,我连修道的门都没碰到,连蓄气期都没进吧?”

    杯渡看着众人,却见坐其下首的丙吉真人点了点头,随即包括陶伯、清流等人都纷纷称首。

    蓟子训厉声道:“既然知道,那为何兼谟这小人挑上我的时候,在座的没一个人解释或阻拦呢?”

    众人相觑竟是无言,蓟子训却忽地笑咪咪道:“且不论这件事,就算你们不知情,或者没注意,只是兼谟在台上欲置我于死地时,不知各位作壁上观时却是作何感想?”

    清流贤人却是听得冷汗淋漓,若真要深究此事,他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只是当时他欲上台阻拦时,却正值大鸿不明就里死死地扯住了他。

    丙吉真人道:“只是你后来明明立于不败之地,却为何还要向清流及清田两位师长放出蓝星雨火?”

    蓟子训鼻子嗤了一声,道:“你不提这事也罢,既然提起,我却想问问,我立于不败这地便不该放出蓝星雨火,而兼谟不用出手就立于不败之地就该放出洒金笺,我立于不败之地便就合该有人上台阻拦,兼谟立于不败之地便合该我在台上挣扎?”

    丙吉真人却笑了,并无不悦之色,道:“这般说来,你拿蓝星雨火打你师尊,便合该他们倒霉。”

    蓟子训道:“嘿嘿,不敢,不敢。”心里却道,活该!

    坐于陶伯下首的器部长老蕃响真人起身对着杯渡施了一礼,然后道:“依我之所见,今次蓟子训所违诫律,也非出于本意,或可说为无心之举,还请掌教大人宽大为怀。”

    众人原本对蓟子训印象就不恶,再加上他一上来便同杯渡真人论起旧交,而看情形杯渡真人也并不想严惩蓟子训,蕃响真人一说完,陶伯等人便纷纷为蓟子训说项。

    蓟子训吁了一口气,总算不用“毙”了,看来这晦晚院以后是少来为妙,每次过来总要让人心惊肉跳几回。

    杯渡真人起身道:“或许鑫老人说得对,道由性起,由心生,无据可循即天意,无迹可察即天心,无规可守乃天道,道者无也,无意或可胜过有意,以你之修为,可为新人棚榜首。”

    蓟子训嘻笑道:“大人不罚,小训已是喜不自禁,不敢再奢求什么榜首了。”

    杯渡真人肃容道:“奖罚分明、公正不阿乃正一道派千年不倒的根基所在,岂能儿戏。新人榜首为你,已是不争之事实,然你之所犯诫律也绝不能姑息。”

    蓟子训又傻了眼,这说来说去还是不能轻饶自己,此刻清流贤人站了起来,横了蓟子训一眼,道:“启禀掌教大人,弟子有话要说。”

    蓟子训心里一虚,这老道想来要雪上加霜,公报私仇了。

    清流贤人俯首道:“掌教大人刚才所说,无意或可胜有意,甚是合弟子等心意,以弟子之所见,教不果非是弟子之过,实是蓟子训非弟子之所能教。以弟子为师,其为庸才,若如大人所说,可以天为师,以心性为师,或可为天才。”

    陶伯抚掌道:“此言大确,蓟子训实非门规宗律可以局限的,以吾所见,莫若任其自成,不为师,以己为师,不为教,天养天教。”

    蓟子训听得迷迷糊糊,说来说去,莫不是要逐我出山,赶出师门?

    杯渡真人霍地立了起来,道:“两位所言非虚,为正本清源,正人视听,现决定剥夺蓟子训之新人榜首资格,同时废除原拟定收今届新人榜首为晦晚院特例弟子的嘉奖,功过相抵,仍列清净院弟子,但可自在修行,可自由出入玉晨坡,不再受门阀之冋禁,除五大诫律外,对于其他陈规陋习,可守可不守……”

    杯渡真人尚未言毕,众人已是哗然,这哪是公正不阿,分明是纵曲枉直,养奸姑息,丙吉真人立了起来,急急道:“万万不可,若开此风,众人仿效,势必宗风日下,天下人将群起而攻之,我们正一道派千年长风势将荡然无存,还望掌教大人斟酌再三。”

    杯渡真人冷声道:“你还道正一道派真如你想象的俨然天下修道宗派之首,循规蹈矩,亦步亦趋,鹦鹉学舌,画地为牢,已是病入膏肓,若再不施以重药,大祸将近矣。你们一群抱残守缺的腐腐老朽,整日格躲在晦晚院韬光养晦,同井底之蛙相近不远矣!”说到后来却是声色俱厉。

    丙吉真人等被杯渡真人严厉眼光扫过,均噤若寒蝉,低头不敢语,杯渡真人又道:“毋庸置疑,自今日始,正一道派各别院每年均需派出一定弟子出山历练,时间可长可短,所有陈规旧习,晦晚院要重新修订,不利于修道的规矩钩绳一律要废除,此次开山大典破陈立新就做得很好,效果也彰显。”

    对于这些变革,丙吉真人等自是不敢多言,只是杯渡真人接下来的一段话却让所有人都有感觉山雨欲来的危机:“另外,晦晚院的正一阁可由各别院院首监导,自即日始对所有弟子开放,掖着藏着只能固步自封、自取灭亡,你们扪心自问,近百年来本门可有出过能传承后代的大道?”

    众皆愧然,杯渡真人又道:“五百年来,我们正一道派吃着的都是祖宗先辈的陈粮旧谷,也该放放手让后辈们去开辟一个天地了,吾等皆老矣,发扬广大的事还是让后辈们做吧。”

    丙吉真人想说些什么,也让杯渡真人打断了:“你们无非是担心这会不会动摇了本门的根基,出了一个力茂,就如只蚁啃树,不成气候,但如若就此杯弓蛇影,长此以往,那就是蜉蚁撼树,不用什么灵宝派窥探了,正一这棵大树就将被自己从内部腐蚀掉了,一个没有推陈出新、没有活力和生气的门派,你还能寄希望门下弟子能有所作为?痴人说梦罢了!”说至最后,众皆觉振聋发聩,愧怍难当,纷纷称是。

    蓟子训却是没想到,屹立千年不倒的白岳山门竟是以自己为始蛹,掀起了一场浩浩荡荡的波及整个修道界的大变革。

    杯渡真人今天也非小题大做,鼎新革故是他许久前便已萌生的念头,近十年来,他借故闭关,大部分时间却云游四海,其目的便是寻找变革的突破口,刻下已初露端倪的天下修道门派纷争也令他坚定了变革的决心,蓟子训的出现只是令他把变革从设想变成了现实。

    更重要的是青神使童透露的五灵界争端,为他改变正一道派的现状找到了最好的切入点,也成为他调和与青界的关系最冠冕堂皇的理由。

    蓟子训也终于明白自回山后晦晚院对自己一直另眼相看,却原来均来自眼前这个自号杯渡真人的掌舵人,而就是这个摆渡人却又是联系正一道派和青界的摆渡使者。

    蓟子训从晦晚院回到清净别院,感觉象是做了个白日梦一样,原本应去领罪的他,此刻却隐约成了英雄。

    有一点他可确信这绝不是梦,那就是以后他虽身为正一弟子,却可自行修道,白岳上下不会再有人为自己授道解惑。

    换言之,自晦晚院到玉晨坡,正一道派不会有人对自己修道指手划脚,而他完全可以按自己喜欢的方式修练,而毋需再受那“请跟我读……”及纵横交错的气穴经脉图的折磨。在他而言,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人兴奋的了。

    苍舒等人于五天后便全都陆续出了阁,当天下午晦晚院便发了谕令,通报了长老会对蓟子训的惩处决定,同时还很不显眼地新成立了一个历部,首任长老却是一直都闭关自守的清净真人。

    隔了二天,历部忽然发了一个章程,公布了首批出外历练的名单,双嘉年会的前十名均榜上有名,另外的有新人棚的蓟子训,兼谟因有伤在身改由大鸿升替,任务便是护送臧宫长老返程。此次历练以苍舒道长为首。

    出山日期已经定在翌日,蓟子训便请了假回了趟家,已经一年多没见过父母,还怪是想念的,这次远出赤都,也不知道下次回来是什么时候。

    蓟子训却是没想到,一回家,便被一大群七姨八婶堵在门里,只是奇怪,平日家里没这么多亲戚往来,待他陷于七嘴八舌中不克自拔的时候,父母却忽地领了一大群花枝招展的姑娘小姐,团团围住了他。

    蓟子训这才明白原来堵在门口的那群七大姨八大婶全是远近的媒婆,慌忙夺路而逃,耳边还回响着父母的大骂声:“男大当娶,女大当嫁,别以为作了个小道人就上了天,就算你上天作了神仙,你还是蓟家子孙,还要为我们蓟家传承香火……”

    第二天,蓟子训随着苍舒他们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发了,臧宫长老仍是乘着一袭八人大轿,前面左右各有九名一手执盾、一手执矛的红衣护卫在前开道,只是自西陵镇经过时,另有二百余人同样打扮的红衣壮汉加进队伍时,蓟子训才咂舌不止。在出发时,蓟子训却发现伴随臧宫长老同行的还有若其师姐。

    但在他们出镇的时候,还是有好事之徒认出了躲躲闪闪的蓟子训,所有人都指指点点道:“这便是蓟家那个做了道人忘了爹娘的忤逆子啊,长得倒蛮俊的,听说还要尿床,这老天是不是昏了眼,这么个不孝子也能做神仙?”

    出了西陵镇,以轿为舆,有红衣护卫上前端来各种直的弯的圆的木头,飞快地组合衔接着,不一刻,竟拼凑成辋毂辐辏、轴轫辕輈,顷间便组合成一辆驷马大车。

    蓟子训还是第一次骑马,这马比酋耳自是驯服得多,不多久,便骑着马东蹿西奔,如入无人之境,身手竟是比苍舒他们都要灵便多了。

    赤都下辖八郡,此行到赤都便要经过其中三个大郡,分别为广郡、巴郡和益郡,广郡最富庶,巴郡最淳朴,益郡最空旷,而这三个郡却由一脉震泽河贯穿之。

    各郡郡守却是由赤都长老会所委派,但受郡老会所掣约,三年一轮值。赤都长老会对辖下八郡管制基本是松散型的,除了郡守由长老会委派外,其余地方军政大权均不干涉。

    而体现八郡对赤都的领导权也仅是每年一度的秋贡,赤都没有赋税,公共事务也是由民众募捐或由长老认捐,但所得甚微,八郡每岁一度的秋贡就成了赤都支撑公共支出的重要来源。

    而郡守和任职长老一样,均是领衔不领饷,而其任职期间所有花费均取自个人,长老会不予负担。所以赤都境内郡守及各级长老均由富裕人家担当。

    而这郡守遴选也相当讲究,唯有赤都十个以上长老推举方可,尔后再递交长老会表决,超过半数才可领职。

    这天下人等可分五等,一等人为修道人,二等人贵族,三等人以下分平民、庶人和奴人。平民以下高低贵贱划分并不甚分明,唯有这修道人和贵族却是等秩森严。

    贵族为世袭,由长老会据其家世或功绩考评后授予。其他平民、庶人可经商务农从军,从事百业,甚至可以修道,只是修道所费极巨,仅是入门所需丹药,一般人家即便倾家荡产也无力支付。

    蓟子训这才知道当初在泽房中当饭吃的培木丹竟这般昂贵。问及大鸿,才知道他原本就出自富裕人家,修道所需资财早就由父亲蓄足存于钱庄。

    赤都近百年来少有战火,而且对奴人买卖也控制极严,所以在赤都甚少奴人,但在其他梓社等三城却极是盛行。

    蓟子训这一路上听苍舒等人娓娓道来这些家国大事,方感自己井底观天,这天下比之滟林,比之自己所想象的,不知要大上几倍,奇上几倍。

    出了西陵镇便进了广郡的地盘,而赤都人群集居也是以村、镇、府、郡、城为主,甚少有离群索居的,野外除了辛勤劳作的农夫外,便鲜有人迹。

    此时正值盛夏季节,烈日高悬,没人敢抬头看太阳在哪里,只觉得到处都扎眼,一眼望去都白亮亮的,白里透着点火。

    在这个白光里,每一个颜色都刺目,每一个声响都难听,每一种气味都搀合着地上蒸发出来的腥臭。只觉得仿佛大轿四角飘着的彩幢上画着的走兽飞鸟都好像在喘息一样。

    路边矗立着几株不知名的树木,肥厚的大叶在空中翻作白灼的光辉。无数的鸣蝉正在力竭声嘶地苦叫。遍体如焚的大地之上,只在这些树木下残留着一段阴影了

    众人都走得昏昏沉沉,汗流浃背,蓟子训却是从焚烈洲度了半年,这些炎热于他说来简直如同隔靴搔痒,毫无感觉。仍是兴致勃勃,意犹未尽,不住地东捱西问,只是苍舒等人实在是恹恹欲睡,谈兴大减。

    疲虽疲极,苍舒等人仍是打着十二分的小心,山门遇刺的经历仍时时警醒着他们,而臧宫长老随身带来的红衣护卫更是经过旷日持久的训练,无一人不睁大了眼睛,竖直了耳朵,生怕会漏了周围动静。

    蓟子训见苍舒等人均是人疲马乏,也是兴趣大减,只是见这些红袍护卫排成左右两列马队,自西陵镇出来后就纹丝不乱,就仿佛这二百来号人马被什么端着似的前进,连每个人的间距都不曾有过差错。

    蓟子训越看越是心惊,按理说这些红衣大汉最多也就是比常人强壮些的普通人类士兵,但相互间的默契程度却让他感觉数百人如一人的强大和彪悍。

    即便是青神渊的那些金甲兵也没让他过如此的震撼和激动,他小心地策马绕着四周看,只怕惊忧了队形,却忽见车舆门帘伸出一双葇夷纤手,竟是向着自己招唤。

    蓟子训纵马赶了上去,却赫然是臧宫长老向着自己招手,蓟子训忙躬身道:“长老招唤小训?”

    臧宫此时还是覆着面纱,门帘掀处,边上坐着若其,另有二三侍女在旁摇扇端巾,臧宫长老卟哧一声笑了:“我看就你一刻都没得闲,这么大热天还跑来溜去的。”

    蓟子训抓着头皮笑:“热倒没感觉,只是众人皆昏,唯我独醒,却甚是无聊。”

    臧宫楞了一下,道:“众人皆昏,唯我独醒,说得好……”话音未落,却忽地听得一声惨呼,几乎与此同时,蓟子训已从马上纵落,如鹞鹰般扑向右侧距马车不足三尺的木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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