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之拾柒 神魔之战篇?序 遗孽无间 上

      “真是好久不见了呢……父亲。”

    狂夜澜这句话说得清清淡淡,真的好似俩父子久别重逢,再冷淡的语气也藏不住满溢的思念。

    一声父亲,却吓煞了周边的人——除了天瞾与一直不言不语站在旁边的面具男。

    天瞾这个当事人面上倒是没什么变化,万年不变的冰山面孔,沉默了半晌都没有出声。太昊的视线不住在两人之间游移,浓黑剑眉拧成了结——月仙不说话,是不是就等于默认了?!

    想着少年的目光黯了下去。

    天瞾眼角瞟到太昊脸上细微的神色变化,心下一沉,思绪被个养大的人类小孩轻易牵动,这滋味……竟是说不出的难受。“罢了,罢了,事已至此。”一股气憋在嗓子眼里几乎要爆发,天瞾隐忍着,瞬间便黑了面色,声音亦是低了两度,毫不掩饰他的不耐烦:“狂夜澜,你有话就直说,不要拐弯抹角浪费你我时间。”

    孔雀大明王眨眨眼,金银妖瞳折射的眼神突然变得孩童般无辜而纯真,方才王坐上鬼神般凛冽的冷峻就像所有人眼里的错觉。他的长发他的眼睫泛着漂亮的孔雀蓝,独一无二的炫目颜色,与这个人相衬得天衣无缝,仿佛他生来就是为了这样变幻莫测的靛蓝色而存在的——就如他的人。

    “父亲,你可知孔雀很想你……”

    狂夜澜说着偎了过去,太昊瞪大眼睛,表情也扭曲了,因为他清楚地看到蓝衣的“月仙”有意无意投射过来的视线,他在向他炫耀所有权与充满警告意味的独占欲。

    太昊很想扑上去抱住月仙,大声说他是他的,是他一个人的,但是那个灰暗的念头生生钉住了他的手脚,让他动弹不得。

    那两人……是真正的父子,血浓于水,他们之间的亲情才是真正的,不可忽视、无法抹煞的……他这个外人哪里有资格阻止月仙父子团聚?

    蓦地灵光一闪,少年又想——他早已不把月仙当作爹爹了——所以,没关系!不就让你小子得意一下下罢了麽,反正你总也只能是月仙的儿子!

    刹那间许多念头已在脑海里转了好几圈,只觉天地间豁然开朗,看开了,也不再拘泥于小家子气的斤斤计较,太昊在心底闷哼一声扭过头去。

    不想这一扭,被天瞾误解为这是孩子厌恶疏离的表示,当是时胸口里就像被一柄大勺翻搅个不停,直纠成一团解不开的死结,连喘口气都困难了……

    天瞾臭着张面皮,把身上牛皮糖似的狂夜澜拉开,口气不善地道:“当初我可完全没想过会把你们这两个小子生下来,你应该去对凤凰说那句话!——你别黏着我,孔雀!”

    “别这么说嘛!好歹你我父子一场——至于凤凰,我对他早就没印象了,而且我也不是第一次出世的孔雀,生生死死这么多次,我脑子里关于凤凰的记忆早被尘封了不知几千几万年啦!现在我承认的父亲,只有小天天你呢……”

    “那是什么称呼?”

    狂夜澜笑眯眯道,“昵称啊!不好听麽?小天?小小天?小瞾瞾?爹爹喜欢我用哪个叫你?”

    “我哪个都不喜欢。”狂夜澜凑得极近,温热湿软的吐息有心无意滑过天瞾洁白修长的侧颈,一时连殿堂上的火光也仿佛变得暧昧不明。

    现在的小孩,越来越不懂得尊敬长辈了,还口口声声父亲父亲地叫呢,回头就换个令人不能忍受的称呼来——说到这个,天瞾便想起太昊这么小年纪,也不知何时起不再唤自己做爹爹,反而逾矩地直呼名讳,难道他天瞾就真的那么没有当爹的威严麽?半分也没有麽……?还真是……愈发陷入自我嫌恶的深潭里去了……

    “呵呵……小天天,不管过了几千年,你还是没变,还是这么个可爱的妙人儿!哈哈哈!”蓝发妖帝张狂大笑,孔雀大明王放荡不羁的那份霸主气魄自然而然,显露无遗。

    他是——无间幽冥当之无愧的妖魔帝王!

    殿堂里一阵鸦雀无声的沉寂,天瞾怀中传出声忍俊不禁的笑声来,在这死寂的偌大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视线聚集到纯白的怀抱,狂夜澜眯起眼睛,扬起似笑非笑的神情道:“当然,我也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做引小天天你前来只为了一抒胸臆……问我为什么之前,怎么不问问藏在你怀里的那只小狐狸,他都干了什么好事?”

    说话间一只修长玉臂滑入了天瞾的衣襟里,拿出来时手上便拎出一团蓬松柔亮的褐色毛皮来。

    那团琥珀蠕动了下,开始挣扎起来,众人定睛一看,竟是只双尾的狐狸,湿润的圆圆大眼滴溜溜转几圈,看着妖帝的神情带上明显的尴尬与讨好。

    “哈哈……哈,狂夜——啊不,猊下,貌似咱们满久没有见面了呢……不知猊下贵体无恙否?”狐狸干笑道,“楚楚真是十分想念猊下呢……”

    狂夜澜嘿了声,不阴不阳的语气,太昊听在耳里,愈发觉得此人实在变幻莫测,诡异无比,叫人捉摸不透他的想法,当下手臂上的汗毛也全竖了起来。蓝色袖袍划出一道优美弧度,就见那团琥珀直朝自己怀里撞来,太昊反射性伸手去接。

    “萧楚,你胆子不小嘛。”狂夜澜笑道,“明知凶邪不能动,你偏要来偷,可知你那愚蠢的行为惹下何等样滔天大祸?我好心收留你,给你吃饭穿衣,教你修炼,容忍你四处放肆招惹是非——你就这样报答我?我养大你,可并不代表我一定得宠着你,看来你并不清楚自己的立场呢。”

    虽然在笑,但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他的笑意并未到达眼底,那双瞳仁中甚至闪出狠绝的灵光来。

    “楚楚?”太昊抱着狐狸,嘴巴里仿佛能塞下一颗鸡蛋,低下头,少年惊异的视线就对上了萧楚迎上来的目光,清澈的褐色眼瞳灵动狡黠,这个眼神太昊自然认得,正是那个褐衣的少年所有。

    狐狸跳出太昊的怀抱,在半空中翻了个圈,毛茸茸的狗爪子落到地毯上之时已经化为少年纤细的足踝,不是萧楚是谁来?

    萧楚光着身子,倒全不介意他人眼光,一下子躲到了太昊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来朝狂夜澜嚷道:“谁叫你害死我姐姐绮梨!你夺走我的珍宝,我也拿走你最重视的凶邪,再公平不过了!哪个……哪个知道你那宝贝原来是真的不能动嘛?反正、反正现在凶邪我不该拔也拔出来了,你就是杀了我也没用了不是?而且凶邪都被你拿回去了!”

    少年本是兽类,也许不觉得光着身子有何不妥,但是太昊就有点赧然了,明知同为男子,然而还是有点荒谬地——他突然有了眼睛不知该放哪里好的感觉,扁扁嘴巴,太昊急忙将罩在最外头的鹅黄色华袍脱下来,披在萧楚肩上,为他系好衣襟上的绸带遮蔽那外泄的春光。

    萧楚愣了下,随即绽出又惊又喜的明朗笑容,甜甜叫道:“古大哥!”他这么做,就表示古大哥没有因为他是妖类而嫌弃他——是不!

    太昊抬起眼就看到萧楚脸上灿若骄阳的神情,夹杂了莫名其妙的感性与激动,不由得勾起一抹笑意去回应:“傻瓜,你以为因为你是狐精,古大哥便会讨厌你了麽?”

    “不论你是什么人,楚楚就是楚楚啊!”说完像是在确定什么似的,郑重点了点头,目光坚定。

    也不知道太昊这番话是说给萧楚听,还是说给别的什么人听。

    天瞾斜着视线看着一切,平静的表情看不出在想什么。

    听着太昊说话,萧楚本来还是笑眯眯的,蓦地一张小脸便皱成了团包子,哇一声扑到太昊怀里大哭起来:“呜呜……古大哥!你没事真是太好了!你可知楚楚一路上有多担心你,都是楚楚害得古大哥落入狂夜澜之手……我好害怕!如果古大哥有个三长两短,我、我……都怪我都怪我!哇——”

    少年的情感发自内心,声声抱歉真挚到了十二分。玲珑剔透的一个小狐精,不料哭相实在是不好看。只见萧楚直像个麻花糖般挂在太昊身上蹭,鼻涕眼泪黏了他整片前襟,太昊又是感动又是好笑,他从没想过要责怪萧楚,既然当初决定出手相助,断不会过后却来反悔。太昊不是那样的人。

    他太正直、就如冬雪般纯洁,俗话说君子如竹,刚则易折,天瞾垂下眼睑,暗自长叹这孩子仍未知人心险恶,未知这个世界有多么复杂——然而正是他如此清澈的心,早已在冥冥之中吸引自己的灵魂。

    注意到狂夜澜含着嫉恨的玩味眼光,正在自己胶着在太昊身上的视线来回游移,天瞾别过脸看着他。“小昊儿不是……伏羲,长得再像,也不过是个人类,再普通不过的凡人。你要找我来,便跟他无关。”他沉声道,隐晦而又明显的警告,“狂夜澜,别想打他的主意。”

    有内力的武者,耳力总要比一般人好得多,天瞾离得不远,便是刻意压低了声音,那话语还是传到了太昊耳朵里。剑眉深锁,忠实反映出主人此刻颇不平静的心绪。

    ——伏羲,又是伏羲!

    太昊有些着恼地想着,漆黑双瞳不住往天瞾看过去,白衣的人难得露出了忧愁哀戚的神色——淡淡地隐在金瞳里,他的情绪总是藏的极好,看上去与平日的月仙一般无异,但仍瞒不过他太昊的眼。

    太昊生平第一次有了怨恨某个人的想法——对方还是个连面也没有见过的陌生人,某个男人,名唤“伏羲”的男人。

    ——更让太昊郁闷的是,自己的脸,似乎与伏羲非常相似。

    他到底是谁?好像月仙以及他身边的人都在围绕着这个名字打转,一个人,就这样只凭回忆便一脚插进来,不顾他的意愿搅乱他与月仙原本平静安宁的生活——如何让他接受,这强加的一切!

    没来由的,他想到了当年将自己送到寺院交给主持师父的那个神秘男人,他又是谁?那个神秘男子与自己是何关系——半路捡到自己的好心陌路人,还是,对自己的身世秘密了如指掌的人?他……又是否与月仙有关系?

    心知这样的想法似乎毫无根据,但它就是那样在脑海里冒了出头来,少年无法选择忽视。

    仿佛在很久很久之前,命运的齿轮已悄然转动,无形之中所有人都成了名为天命的牵线人偶,纠结的黑色丝线解不开、剪不断、理还乱,将他、月仙、萧楚、狂夜澜,以及其他诸多未曾谋面的人统统联系在了一块,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而他,被莫名牵引着,一开始,已身处漩涡的中心,四面皆是迷雾朦胧,叫人看不清那深埋的真相。

    思潮翻涌之际,月仙已站在了自己面前。

    天瞾不知少年心中所想,抚摸着孩子柔软的漆黑头发,为他细细整理揉皱的衣襟。他扯出一抹淡笑,缓缓道:“小昊儿,你放心,有我在,狂夜澜也好,天帝也好,谁也别想伤害你……这里已经不是你所熟知的世界,但在子宫内还是很安全的。你一定受惊了,接下来我得跟狂夜澜商谈正事,小昊儿先去休息休息,好麽?”

    太昊抬起眼睛迎上他的目光,月仙的眼神一如既往,温柔而深沉,只为他所拥有。

    孩子长得飞快,他的身高很快就会追过天瞾,如今少年的视线已几乎能与他平齐。

    天瞾捧着太昊的面颊,将自己的额头抵上他的。

    “我必会保护你,直到有一天你要离开我,”低沉的嗓音呢喃的誓言宛如咒语,水一般渗透到少年的心里去,却是深藏了一股抹不去的怅然。

    “我发誓。”

    很想说这番话应该由我来对你倾诉,但他并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这儿已不是凡人所能理解的世界,月仙不属于凡尘,他连自己都没有自信能保护好,又凭什么对月仙说出相同的话语?

    太昊在心底苦笑,嘲笑着如今自己的渺小无力……自第一次遇见起,少年已暗暗发誓,他要快点长大,他会变得很强,强到足以守护这个人,用自己的生命守护他一世。这个决心到底要等到何时方能做到?妖物们都畏惧月仙,他当是强大之极了。少年不得不想,自己终究是一介凡夫俗子。

    一瞬间,他突然觉得眼前的白衣仙变得好遥远,到了他所不能触及的地方……

    小心翼翼藏起心中泛起的酸楚和沮丧,太昊抿抿唇,轻轻颔首。

    “我相信月仙。”

    他现在能做的,只有无条件地信任这个人,并且,一直以来亦都是如此。

    天瞾笑了,在少年的额头上印下一吻,一如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太昊怔愣了下,极难得的,白皙肌肤染上了淡淡粉色。

    高高在上的妖帝从刚才开始就被晾在一边,刻下已是满脸的忍无可忍,拉过天瞾便发作起来,偌大的金銮殿里只听得他怒不可遏的吼声回荡:“小天天!到底我是你的亲生儿子,还是那小鬼是你亲生儿子!你吻他做什么!”

    太昊拧起眉毛正要说什么,就见那高大的面具男人插了进二人之间,没有表情地道:“小鬼,来吧。”说着把少年拉开去。

    “啊!你要对古大哥做什么?”萧楚见状,立即拽住太昊另一只手臂叫道,圆润大眼直直瞪向面具男人。

    “狐狸,你也一起来——别想耍花样。”他说。

    “夜!”天瞾沉下脸低低唤着妖帝的名,蓝发的男人看他一眼,终于将周身狂放的杀气收敛了些,贴在天瞾身边寸步不离,一双异色妖瞳仍狠狠瞪着太昊,吃人般的眼神。

    “——不要当面惹怒孔雀,为了你自己,同时也为了天瞾的立场。”面具男人的声音在太昊脑内响起,竟是用了传音入密的功夫。

    太昊奇怪地瞟他一眼,没有做声,再看看月仙,对方朝自己点了点头,于是少年便放下心来,牵着萧楚跟在男人身后去了。

    狂夜澜看着少年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长廊尽头的拐角,转过头来对着天瞾之时,脸上已换上愉悦的笑容。

    “这下,总算是我们父子俩的独处时光了,小天天。”

    天瞾沉吟半晌,终于道:“……她,如何了。”短短一句话,却说的压抑已极。

    狂夜澜眨眨眼,像是才反应过来般笑道:“啊呀,你是说娘麽?娘她早就死了啊——在我们来到幽冥很久之前。”

    是麽……天瞾暗自谓叹,又问:“怎么死的?”

    “这个麽……”妖帝把玩着天瞾垂落在胸前的一缕黑发,轻描淡写地回答道,“那女人啊,开始还不知道她生下了什么样的儿子,只当我和迦楼罗是普通的妖魔来养育——没有觉醒的时候,我就如饿鬼一般永远吃不饱,每一天每一刻,我都在无尽的饥饿中煎熬,不论多少年都是一副面黄肌瘦、枯皮包骨的模样。你要知道,即便是遗传了梵天的血的后代,他们怎能与我孔雀大明王相提并论?我狂夜澜是孔雀啊!就连迦楼罗都跟我不一样——只有新鲜的血肉,或是龙族的肉,带着余温跳动的内脏,才能令我饱腹!否则我只有永远饥饿下去得不到满足!

    “终于有一天,娘醒悟了,我们兄弟俩无上尊贵的凤凰眷族的身份。她知道,只有一个方法能救我。

    “那是我第一次尝到同族的滋味……不过还不差罢了。”

    天瞾沉默。

    “怎么那样一副表情?我可不认为小天天会为了娘伤心,是也不是?”狂夜澜执起他的手,微微一笑,“娘也一定认为那是她的幸福罢,所以,小天天,你不必多虑。”

    “小灵,没想到你直到死还是那么傻……”

    妖帝呵呵直笑,拉拉天瞾的手道:

    “来吧,我要给你看些东西。”

    天瞾抬眼,看入他的金银妖瞳,“这便是你引我前来的目的?”

    狂夜澜只是歪了歪头,不置可否。

    “小天天会下来凡界,定是天帝那家伙将什么棘手的任务交予你办,对吧?”他说,眼里闪着狡黠深邃的星光,“其实若非萧楚这臭小子偷走凶邪,一切也不会发生。开天辟地的九件宝贝里,有三件是能够知晓过去未来之事,正好落在天帝手中保管——嘿嘿,看来小天天被他利用了呢。”

    说着妖帝眨了眨泛出金色晕光的蓝睫,神情倒有几分像个无辜的孩子。

    “事到如今,到底还有没有挽救的余地,我也不清楚,总之,你且随我来,看看萧楚惹出来,事关三界的大祸端罢。而且……这可是小天天你一手造成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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