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断桥残雪

      桃花乱。

    桃花乱了剑意。

    那些原本可以将东山夷为平地的恐怖剑意,却杀不透浓烈如酒的桃花,杀不透轻舞飞扬的桃花,杀不透漫山遍野恣意盎然的桃花,就在这落英缤纷的季节里,被数不清的桃花穿过,悄然溃散。

    同时溃散的,还有覆了整片东山的剑域。

    十六层剑域堆叠,只是因为没能止住冷峻男子以及轻轻的响指,便没能阻住那平地而起的狂风,便没能阻住那随风起舞,满山纷乱的桃花。

    所以溃散。

    那些桃花漫不经心地经过十六位铂金巅峰的强者,有些从他们的身畔错身而过,有一些,则嵌入了他们的身体,绽开片片血雾。

    似乎一阵风过,山景便不再如画,倒是那条蜿蜿蜒蜒的山路,铺了一层桃花,从冷峻男子的脚下,一直铺到到很遥远的目光深处,如同粉色的地毯。

    只是眼前多了一片红色血迹,从倒了一地的黑衣人身下蔓延过来,渗透了一地桃花,煞是醒目。

    为首的那名黑衣人挡在最前,所以受伤最重,桃花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数不清的伤痕,皮开肉绽,有些甚至穿胸而过,露出了森森白骨,有些可怖。可他却强撑着一口气跪在地上,微微颤抖着,大口大口地咳着血。

    半晌,为首的那名黑衣人渐渐停止了咳血,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还真是……真是天真啊,竟然还想逼他出剑,十六位铂金巅峰,在他的眼中,也太过可笑了一些。

    黑衣人眼中的杀意已经变成了绝望。

    以势破域,试问天下间能有几人?

    就算那位将军来了,难道就有留下他的把握?

    但是黑衣人依然有些疑惑,因为,此刻地上倒下的所有人都还活着,虽然生命的迹象有些卑微,自己也不过是强弩之末,但是终究,还活着。

    他知道,那些桃花,本可以轻易切断他们的心脉,本可以在一瞬之间让他们充满痛苦地死去。

    可是并没有。

    他是在嘲弄他们吗?

    于是他有些挣扎地开口:“您……为什么不杀了我们。”

    冷峻男子微微皱眉,开口却是毫不相干的话语。

    “你们剑气太盛,好山好景,毁了岂不可惜?”

    黑衣人怔怔地看着他牵着少女的手慢慢经过,经过倒在地上晕厥过去的同伴,经过被血沾湿的桃花,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只是经过的时候,似乎听到了冷峻男子的喃喃自语。

    “明年春,又是一山烂漫。”

    ……

    东山满山桃树,此刻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虽然还有被桃花掩藏的绿意,青青小草或是枝桠,这个时候才露出了它们的颜色,但是并不如何好看,和普通的山一样。

    好在少女在桃花乱舞的时候便闭上了眼睛,睁开后,又默默地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

    不关心那瓣桃花阻住的一箭,也不关系拦住去路的那些人。冷峻男子走的时候,她便走,冷峻男子停的时候,她便停。

    其实,走在这条软软的、桃花铺就的路上,本身便是一种景致,只是不知低头走路的少女,到底有没有开心一些。

    两个人就这样有些沉默地走着,时间流逝成了不知不觉,况且脚下是松软的桃花,大概也不会觉得累。

    便走到了东山的尽头。

    东山的尽头,是长长的峡谷,峡谷之上,有桥。

    断桥。

    断桥并不断,只是因为这桥太险太细,似乎要随时断掉一般,所以被称为断桥。

    跨越了整个峡谷的断桥,看起来如同一条细线。

    很难发现有这座桥,因为它藏在东山的阴影中。

    山的背面常年不见阳光,那些从凛冬便落在这里的雪,行至三月还未曾完全消散,就连冷冷的桥面上,都有着丝丝残雪。

    薄薄的夕阳都擦拭不掉的残雪。

    冷峻男子和安琪拉来到了断桥的面前,冷风袭过,安琪拉轻轻瑟缩了一下,双手微微抱紧自己的肩膀。

    “冷吗?”

    安琪拉摇了摇头道:“冷一些也好,心会静。”

    她眉头轻蹙,看着脚边被风拂过的残雪,有些惊讶地抬起了头,心想究竟到了什么地方。

    哦,是桥啊,不过看起来好危险的样子。

    可是她微微愣了一下,因为在桥的中间,竟然有一个人,很是孤单地站在那里,只是披着灰色的斗篷,看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样子。

    “团长先生,桥上好像有人的样子……”

    “是啊,桥上有人。”冷峻男子轻轻叹了口气,这倒是让安琪拉有些小小的讶异,因为她在这声叹息中,听出了一丝淡淡的哀伤。

    断桥很细,大概只容得下两三人并肩而过,并且没有护栏。想到少女心中还是有些小小的害怕,冷峻男子伸出右手握住安琪拉,这才举步上桥。

    只是脚刚刚踏上桥面,冷峻男子便感受到了一股突如其来的压力,如风刀霜剑,搁在喉口。

    竟是……能让他感到的压力。

    他静静地望着断桥中间的人影,他知道,对方也在静静凝望着他。

    不想……让我过去吗?

    冷峻男子轻轻皱了皱眉,慢慢地、慢慢地伸出左手,握住了背上的剑柄。

    拔剑。

    东山的阴影处,断桥桥头,亮起了一道璀璨至极的光芒,不知要比那东来的一箭灿烂多少倍,然而仅仅是一瞬之后,这道璀璨至极的华光便悄悄消散,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刹那芳华。

    那是因为,他只拔出了三分之一的剑。

    他只拔出了三分之一的剑,那些阻在眼前的无形压力,竟被铺天盖地的剑意杀了个干干净净!

    可他感到那股无形的压力又开始汇聚,努力地阻挠着自己的剑意,很认真、很努力地阻挠着自己的剑意。

    他皱眉,往前踏了一步。

    于是整片天地的剑意开始向前倾塌。

    于是断桥中间的那道人影亦平平往后退了一步,两人之间,仍是一半断桥的距离。他们配合的天衣无缝,看起来就仿佛是冷峻男子这前跨一步激起的劲风将那道人影吹开了一样。

    冷峻男子再进一步,那道人影亦随之后退,到最后,竟是将那道人影逼出了断桥!

    于是压力不再,整片天地剑意也不再。

    冷峻男子闭剑归鞘,握住少女的手静静向前走去,只是这时,桥面上刮过了一道山风。

    很突兀地刮过了一道山风。

    山风有些浓烈,蓝色的披风在风中轻舞,似乎是想要逃开冷峻男子的这身铠甲。

    但是此刻没有人注意他——因为那道山风袭来的时候,吹开了断桥那头那人,那灰色的斗篷。

    灰色的斗篷离他而去,不,是离她而去,陷入了深谷。

    那是如火一样的红色长发,在山风中轻舞,让人想起了天地间最炽烈,最炽烈的火焰。

    仅仅是看那玲珑有致的身材,便知道那是一个很美很美的女子。

    剩下的一半断桥,并不长,却如同走了一个世纪。

    冷峻男子终于经过。

    那的确是一个很美很美的女子,面容精致如画,只是她的左眼处,有一丝淡淡的伤痕。

    她就这样静静地凝望着慢慢走来的冷峻男子,凝望着,凝望着——可冷峻男子似乎是没有注意到她,只是默默地向前走去。

    他额角的发丝经过了她,他熟悉的脸庞经过了她,他的肩甲,他的衣角,他蓝色的披风,慢慢地,也经过了她。

    他从未回头,哪怕是一眼。

    她的眼角不知何时蓄满了泪水,她知道,下一刻经过的,会是他的背影,再之后,便只剩下单薄的、凄凉的回忆。

    她露出了一丝笑意,凄婉,形容她笑意的,只是凄婉。

    凄婉的笑意,藏着千言万语,却在踌躇犹豫挣扎后,只说了一句——

    “好久不见,盖伦。”

    冷峻男子面无表情地停下了脚步,但是没有人注意到,他眼中一闪而没的不忍和悲伤。

    他转身,回头,静静注视着眼前的美丽女子,看着对方眼中蒙上的水雾,轻轻皱了皱眉。

    “好久不见,卡特琳娜。”

    那两行泪水终究是落了下来。

    故人逢。

    断桥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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