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折 忠梦

　　    【金菊对芙蓉前】［生巾服上］异愤难舒，孤忠独抱，抚膺倍觉心焦。我周顺昌杀贼心坚，锄奸念切。今日偶至逆祠，因见逆像，不觉怒气填胸，被我大骂一场。咳！我周顺昌若身在都门，定当连上几疏，劾奏逆贼，就是粉身碎骨，也说不得。必须感悟君心，把魏贼碎尸万段，一则保全善类；二则肃整朝纲；三则扫清宫禁；四则奠安社稷。岂不快心！只为被劾家居，不能一展壮志，思之甚觉闷人！［拍案介］

    【驻马听】籍削蓬茅，盼断君门万里遥。闷得我叩阍无路，折槛空怀，草疏徒劳。我若有日得仍到朝班呵！万言长策献皇朝，谢恩诣阙诛奸狡。［脱巾放桌上介］那时我周顺昌死也瞑目，一死鸿毛。［作倦态介］就是九泉之下，也自添欢笑。［倚桌睡介］［内打一更介］［生魂出走介］一点丹心射斗牛，肯因家食漫淹留。今日得展擎天手，不斩权奸死不休。我周顺昌向欲锄击魏贼，只为削职在家，不能遂志。且喜皇上将我起复原官，仍居京邸。咳！我一官何足喜，所喜者有此一官，得以面君杀贼耳。我此时不去哭奏皇上，更待何时！不免穿戴冠服，急急执笏入朝则个。［作取冠服穿戴执笏介］呀！且住。本还未写，怎么好去见驾。咳，我想魏贼罪恶多端，那里写得尽！就是杨大洪所奏他二十四大罪，也说他不尽。我只是口疏便了。［作行介］

    【粉孩儿】冲冲的恨填胸添懊恼。喜皇恩浩荡，弹冠天表，余生久矣甘自抛，望天王日月光昭。［立介］这里已是午门了，为何静悄悄？不免径入。［走介］我此一去呵，若得个斩奸邪，碎首彤庭，煞强似牖下空老。［立介］呀！这里已是殿廷了，为何不见一人？［末扮内监上］九重青琐闼，百尺碧云楼。什么人在此窥探？［生］下官有重大事情，要面奏皇上的。［末］万岁爷不在宫中，驾幸海子去了。你速速出去！边驾东风外，星辰北斗边。［下］［生］圣上既在海子内，只索趱行，到彼号控便了。［行介］

    【福马郎】叫彻彤庭龙驭杳，一霎里热血难倾倒，肠寸搅。急急向行宫走，路迢迢。［望介］那边想是海子了。天际五云高，遥瞻望，郁岧嶤。［下］［外、末扮将士执旗，净、付扮内监执瓜槌，丑、老扮女侍执画桨，旦、贴扮宫女执羽扇，一杂撑黄盖拥小生，冲天冠、蟒玉，同行上］

    【红芍药】［合］翻滚滚海浪江涛，花簇簇桂楫兰桡。看万道旗旌水天渺，响笙箫龙舟飞绕。君王受尽宵旰劳，离深宫暂时行乐，享承平四海无虞，亿万年天下永保。［生急奔上，跪喊介］臣吏部员外周顺昌，有事奏闻陛下。［连喊介］［小生、众作登陆排门，小生中坐介］［小生］是何官员，到此号控！［众传介］［生膝行入叩首介］臣吏部员外周顺昌，叩见陛下。愿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小生］你何事到此？

    【耍孩儿】［生］臣有荩忠沥血告，咫尺天颜觐。［又叩首介］谨拜舞，细悉丝毫。［小生］你奏的是何人？［生］臣劾的是逆贼魏忠贤。［小生惊介］你怎么劾他？［生］那魏忠贤呵，权珰毒狠狠，凶恶如三豹。恨杀他擅把威权盗，数罪恶，弥穹昊。［小生］他历事两朝，功留社稷，有何罪恶来？［生号哭介］圣上呵，魏忠贤罪恶多端，普天痛恨，若一字有虚，臣甘寸斩。

    【会河阳】［生］他杀害忠良，干儿遍招，内庭屠戮血痕漂。弄兵，祖制偏违，擅开内操。摇国本，图倾挠。炎威，胜恭显。施残暴；凶谋。比刘、韩危宗庙。［小生］魏忠贤既如此极恶穷凶，寡人即当明正典刑。卿家忠直敢言，指日不次超擢。［生拜介］万岁，万岁，万万岁！［起立介］［小生］分付内侍们，就此回朝！［众］领旨。［小生］龙虎旗旛残照里，凤凰楼阁暮云中。［同众下］［生作喜介］圣上面谕，将魏贼正法，真圣祖神宗之万幸，天下臣民之万幸也！且回到寓所静候好音便了。［作行介］［净蟒玉扮太监急奔上］

    【缕缕金】［净］闻奸党，逞狂飙，激起冲天怒，奔咆哮。鼠辈难容忍，擒来立剿。［见生指介］元来是你，把我诳奏皇爷！东林魁首又妆乔，除根定斩草，除根定斩草。［生指怒介］唗！魏贼来得好，魏贼来得好，我正来寻着你！

    【越恁好】［生］相逢狭路，相逢狭路，斧钺怎轻饶！［净］畜生，畜生！这等无礼！［生］我哭陈帝座，少不得枭伊首，正天条。［净大怒介］啊呀，啊呀！罢了，罢了！你要砍我么？只怕我先砍了你！［生］我就把朝笏击死你这奸贼！［将笏打净介］聊将笏击当宝刀，奸邪荡扫。［净被打，奔避介］［生赶打介］［生］打碎你惯吞噬馋眼脑，打杀你被刀锯残躯老。［净喊介］了不得，了不得！打死了，打死了！左右的救我一救！［付、老扮小监奔上］

    【红绣鞋】［付、老］忽闻千岁呼号，呼号！奔驰两脚飞跑，飞跑！［净指生介］拿奸贼，速擒牢。除乌纱，剥红袍。紧绑缚，把头枭。［付、老捉生剥冠服介］［外扮官，旦、贴扮刽子手拿绳索刀上］［外］奉圣旨，魏忠贤罪犯多端，着即绑赴市曹斩首。［旦、贴绑净介］［净］从前作过事，今日尽还来。［旦、贴押净同官下］［付、老逃下］［生］也有今日，也有今日！好圣上，好圣上！魏贼，魏贼！杀得好，杀得好！快活！快活！［大笑介］哈哈……［作跌在旧处坐介］［作睡去介］［内打三更介］［拍桌喊介］魏贼，杀得好！杀得好！［作开眼看介］啊呀！仍旧是家里。呸！元来是一场大梦。我想昼之所思，夜之所梦，只因我一心要杀魏贼，故此梦中幻出许多光景。［戴巾介］

    【尾声】朦胧一梦真奇奥，喜梦里剪除元恶。咳！就是梦景虚无，也把我胸中恨暂消。不免进去说与夫人知道。

    ［正是蝴蝶梦中身万里，杜鹃枝上月三更。［下］

    ?###第九折就逮

    ［外扮中军上］九重魆地飞严旨，五夜俄然赐赭衣。自家毛老爷一个内中军便是。只为吏部周老爷，忤骂厂爷，又与嘉善魏宦联姻，斥辱校尉。报入东厂，厂爷大怒，就把周老爷名字，嵌入周起元一案，坐赃三千，严旨提问。缇骑已到苏州了。俺老爷奉命惟谨，着我前往该县投递。一路行来，这里已是吴县衙门了。不免传鼓进去。［传鼓介］［丑扮门子提灯上］半夜三更，什么人传鼓？［外］快通报！抚院中军，有紧急文书投递。［丑］这等少待。容禀过老爷，请进私衙相见。［外］回复老爷要紧，不便担阁，快快传进！我去也。只消几行字，勾取一员官！［下］［丑］不知何等文书，这样紧急。且送与老爷开看，自有分晓。老爷有请。［末上］子夜闻传鼓，中宵忙整衣。门子，如此深夜，何人传鼓？［丑］抚院中军有紧急公文投递。［末］快请进来。［丑］他说不便担阁，传了文书进来，就回去了。［末］取上来我看。［丑送上介］［末作拆看、大惊介］呀，不好了！元来我周蓼洲老师，触忤魏珰，矫旨提问，缇骑已到。我还该乘此暮夜，飞骑出城，报他知道。好教他豫作处置，料理家中未了之事，少尽师生之谊。门子，快带马来，悄悄随我到周老爷家里去。［丑提灯应介］［末上马介］

    【忆莺儿】月影微，星影稀，着紧加鞭促马蹄。他那里燕雀巢堂知未知？风波恁奇，颠危怎持？羞杀我位卑力薄难周庇。这里已是老师门首，门子，带住了马。路逶迤，衡门陋巷，急急叩双扉。［下马叩门介］有人么？［不应。连叩介］［净内］什么人，夜深了，在此敲门打户？［末］有事要见老爷，快些开门。［净］为什么？敢是杀将来，这样要紧！［末］快些，快些！［净］天爷爷，黑魆魆地，也等我摸个袄团着了，方好开门。且问人是什么人？［丑］吴县陈老爷在此！［净］是陈老爷。这等来了！来了！［反披衣奔上］阿呀！摸着了一条裤子，认作衣裳，再也穿不上，刚刚披好，又寻蒲鞋弗着，真正要快反迟了。［丑］快快开门要紧！［净］好作怪，越是要紧，门儿越开弗开了！阿呀！啐！元来失记开了门闩。［开介］［末进介］管家，快些通报一声，说我急急要见！［净］兄弟倒把灯儿照我一照，等我穿好了衣服。［丑］快通报去！［净］索性把灯儿借我，一发寻着了蒲鞋。［末］咦！只管慢腾腾地，不顾误了大事！［净］老爷便是大事，难道我赤了双脚，倒是小事？［末］闲说！［净］不是嗄！怕里边没火，拿进去照看，好等老爷起身。［末］这等快取去！［净］老爷，请在黑头里坐坐罢！［丑］还要啰唆！［净下］［末］被他故意兜搭，担阁了这会。老师闻下官在此，吃这一惊可也不小。［净随生上］陈老爷那里？［末］不敢！门生在此。［生］

    【前腔】短梦回，密语催，倒屣匆匆忙展衣。老父母，为何夜昏至此嗄？我晓得了。早上传说校尉来苏，想必轮着治生了。独抢刀门舍我谁？［末］门生适奉宪檄，才知借重老师。恐明早就逮，便不及将家事处分了，因此昏夜飞骑，报知老师。［生］治生已料定有这一日的了！权奸焰飞，孤臣命灰，生涯本分原非异。［末］宪檄森严，老师速自区处。门生恐有泄漏，就此告辞回县，时早再来奉请。［生］请便。［末］门生多多有罪了。泪频挥，谈心此刻，何忍顿分离。带过马来！［上马策行，下］［生］老苍头，且把门儿虚掩着。［净应下］［生进介］［旦、小生、贴上］阿呀，相公，这是那里说起？［生］你们为什么来？［旦］相公，你一生刚愎，惹是招非。情知珰势难撄，故意虎须独撩。今日祸到临头，我母子们死无葬身之地矣。

    【五更转】项乌纱，千百辈，你一人独抗持，几声快骂全家泪。今日里呵，祸到临头，怎生回避？［生］妇人家，说这样没志气的话来！男儿事，有甚悲？无他畏！此身许国应抛弃。夫人，我如此收场，殊不惭愧。［小生］阿呀，爹爹嗄！此去身投虎吻，吉少凶多，倘有不测，怎么处？

    【江儿水】绕膝心肠碎，牵衣血泪垂。捐躯救父甘长逝。［生］朝廷拿我，岂是你代得的？［小生］爹爹嗄！子孝臣忠同一例。可不道全爹大节彰儿罪。［贴］这个多是孩儿不孝，有累爹爹。［生］为何？［贴］总为姻联祸起。生女何裨？眼盼盼家门贻累。［生］呀！你们也可笑得紧。大丈夫心事，虽非儿女所知，只是你们，既做了周顺昌之妻，周顺昌之子，

    【玉交枝】颇知大义，却缘何狂呼惨啼？未能鼓舞须气，徒然挠乱人意。［旦］生离死别，只在顷刻，有甚未了事，还是分付我们一声。烧残红烛心渐灰，值不得可怜两字将奴慰。［合］苦扳留，无非这回；细商量，无非这回。［生］夫人，你说什么未了事？是嗄！是嗄！有一桩未了事。案上恰有案纸，孩儿，快与我磨起墨来。［旦背介］好了，好了！相公有后语嘱付了。［小生］爹爹，有什么未了事，尽着写去。［生］我就写，就写。

    【五供养】展开素纸，骂贼真卿，书法宗伊。题着什么？好嗄，有了！［写介］补完未了事，题作小云栖。［众］“小云栖”这三个字什么意思？［生］前日龙树庵僧西崖，嘱我题一匾额，连日不曾写得，今夜也完了一桩心事。春秋绝笔，除此项无萦系。［众］我们只道有甚嘱付，原来作此不急之事。兀的不痛杀我也！［合］纷纭当此际，慷慨践僧期。三字留题，直抵长歌正气。［净上］启老爷知道：文老爷步行求见。［生］既如此，你们暂退。［众应下］［生］就请文老爷进来！［净应下］［外上］

    【月上海棠】国士危，撄冠入救浑无计。阿呀，蓼洲兄，不想你也有这日。［生］也是必然之事。［外］小弟闻此消息，正欲乘夜报兄。途遇县公，才晓得吾兄处先有实信了。天色一明，就要请兄入城开读。事在燃眉，吾兄作何区处？［生］小弟有何区处？但闻呼即赴，君命难违。［外］蓼洲兄，说那里话！小弟为了吾兄之事，等不到落月啼乌，禁不住刳心裂胃。冤声沸，只恐吴氓，素称尚义。［生］住了。吾兄怎么说个吴氓仗义？［外］魏贼弄权，忠良屠戮。正类固所痛心，小民莫不切齿。况吾兄清名久著，士庶钦心。一旦罹此奇冤，桑梓必怀义愤。且此处金阊，尤多豪侠。倘然一倡百和，公恳上台，九阍虽遥，焉知不为民心感动？［生］咳！故人知君，君不知故人。若果有此事，反陷弟于不忠了。

    【三学士】我只此一身，值甚的惊天动地何为？［外］吾兄虽且刚肠，他人定难坐视。小弟言及于此，也是或然之事，亦未可知。一时公愤民之义，不枉你十载乡评众所推。［生］吾兄有此一言，他人闻知，反为未便。［外］天色将明，当事者必来催促，可作急将家事料理。［生］有何料理？［外］小弟告别了。俟兄入城，另有商议。患难关头存意气。金兰谊，狐兔悲。［别下］［旦、众出介］阿呀，相公嗄！天色渐明，就逮在即。难道难道廿载夫妻，真个竟无一言嘱付么？［生］咳！只管多讲。我有什么嘱付来？自今以后，我自做我的事，你们自做你们的事便了。［旦、贴、小生哭介］［生］休聒絮！［向旦介］鸟同林，各自飞。大丈夫视死如归！视死如归！［向贴、小生介］怎顾得儿啼女悲。［内打五更介］［众］响珰珰漏点催，血淋淋泪点飞。［净上］阿呀！老爷，不好了！吴县陈老爷，奉候老爷公所开读。说天色黎明，延缓未便；现在外厢中，立候老爷起身哩。［生］既如此，你们快随我到家庙中，向祖宗英灵拜别去。［行介］［到，拜介］［生］

    【侥侥令】百年存血食，一旦失瞻依。我那祖宗嗄！你只愿子孙忠孝，今日此去，烈烈轰轰，可也不负你的家教了。［笑介］地下相逢无惭色，你可也踏着香云来帝畿，帝畿。县公候久，理合轻身就逮。夫人请进，我就此出堂去也！［众］阿呀！相公嗄！爹爹嗄！［合］

    【尾声】生逢不似生离易，怎禁得放声挥涕。［生］唗！你们还要哭些什么？啊，呸！我若是一步回头品便低！［竟下］［净］阿呀，我那老爷嗄！［随下］［众哭介］

    【哭相思】不惜身家酬国恩，风波匝地一孤臣。从今痛定还思痛，狼藉衣衫半血痛。［小生］母亲且免愁烦，请进少息。待孩儿急到县中，打听消息如何便了。［旦］我那相公嗄！

    ［［［正是：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贴扶旦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