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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姑娘!爷从住进这家店以来就没见过妞?有妞我还用得着抱男人吗?”
    申屠衍望了一眼,缓慢的退出来,站在走廊上才冷静下来,秦了了不见了,东西都不见了,若是被带走了,没可能连钟檐的那点破烂家底都带走了,唯一的可能性,也只有秦了了自己走的。
    他问了客栈里的掌柜,果不其然,在他离开客栈的前后脚,秦了了就退房了,同时带走的,还有他们所有的家底。
    莫非他和钟檐这样两个大男人,竟是被一个小姑娘给卷包了?申屠衍不由得好笑,却也无可奈何。他想着想着,那姑娘自己走了也算一件好事,起码再也不会围着钟檐团团转了,这样想着,他的心情也愉悦了几分。
    申屠衍的心情十分好,因此路过菜市场的时候看见那拴在麻绳上的大鱼头,便愉快的买下了,提着便往城外赶。
    申屠衍站在小楼的台阶上时,钟檐还没有醒,他在半梦半醒,忽然闻到了鱼的腥臭,四面八方朝他袭来,他的口鼻之间充斥着一股腥臭难闻的味道,反射性的皱皱鼻子,还没有完全清醒,懒懒的睁开一只眼瞄向来人,“哦,你回来了?”
    申屠衍也笑,“是啊,我回来了。”
    空中忽的飘下一片枯叶,擦过他的肩头,落在他的脚边,他才彻底清醒了,几不可闻的哼了一声,“你又回来干我什么事。”
    申屠衍却假装没有听到,依然是笑着的,“我们今天做水煮鱼头吃。”他提着鱼头走进厨房,把鱼头挂在灶前的铁钩子上,往灶上舀满了水,烧起火来。
    干柴噼里啪啦的响着,火光勾勒出男人坚毅的面庞,钟檐并没有搭把手,只是冷冷的看着他。申屠衍将围裙套在自己身上,做完这一切之后,才转过头去,“说吧。”
    厨房里边十分的暗,光线从气窗里透进来,映衬着男子的清俊轮廓也是昏暗不明,唯一可以看清楚的是钟檐那双沾染了秋露冷意的眼睛。从重逢开始,就有太多疑问在他的心里堆积,他不知道眼前的这个人从哪里来,为什么而来,他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契机,许久他才抬起眼,吐出这样一句话来,“你还可以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申屠将军?”
    “我是去做将军了,不过不是北靖的,而是大晁的。”申屠衍双手在砧板上不停剁着红辣椒,“我从来都没有放弃找过你,十一年了。”
    绵长的呼吸似乎瞬间停滞了,可是他脸上仍是不动声色,他仍然记得他在犯人塔中的时,如果还有愿望,便是希望他再来看他一面,可是时间过了,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
    钟檐苦笑,“你找我做什么呢?”是要来看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是要告诉我虫蚁亦能化龙,脱了锦袍也可以什么都不是。
    “好吧,说说你是怎么找我的?”钟檐低声的叹气。
    锅里的鱼头还在咕噜咕噜的煮着,伴随着辣椒的香味扑鼻而来,申屠衍舀了了一盆热水,将黄橙橙的姜片洒在水里,又放了几味不具名的草药,端到他的面前,弯腰去解钟檐的靴子。
    “你……”钟檐眉头一皱,腿僵住了,按住他动作的手。
    “你的脚常年暖不过来,加上牢里生冷,血气不畅。这样泡泡脚对脚好,”他将热水撩到他的脚踝上,因为残疾,他的一只脚要比正常人小些,却死死的钉在了地面上,任凭那人拉拽,也死活不下水。
    “你……你放松些……”
    钟檐的那只脚却绷得更加紧了,死活也不愿意下水,仿佛把一生的气节都用在这桩事里了。可眼前便是火盆,便是刀山,可是终究敌不过申屠衍手腕力道大,死拉硬拽,终于将那人的两只脚浸入了温水之中。
    申屠衍满意地笑了笑,“这样才好。你想要知道我这十一年的见闻,其实只要你问,我都会告诉你的,可是我更想要知道你的腿是怎么跛的?”钟檐看着比自己还要高大的男人正弯腰摩挲着自己的脚,两颊不知觉红得发烫,不知是恼的还是被这蒸气熏红的。
    老半天,他才咬着唇,开口。
    “……我的腿是被狼咬断的。”
    那是一段什么样的往事呢。
    与东阙的歌舞酒盏无关,也与云宣的梅雨黛瓦无关,只与寒冷和死亡有关。
    宣德二年开春的时候,天气没有因此回暖,反而下了几场骤雪,一冷一热之间,病倒了一片,而杜素妍就是在那个时候落了病。
    起初也是咳嗽得厉害,以为过几日就好了,可是这病拖了一日就是一日,那看管犯人的老头怎么会让她不出工,她的病,便在这风雪和拖延中越来越严重,到了有一日,竟然咳出血来。
    那一日小妍的脸苍白如纸,好久才挤出一丝笑来,她说,“哥哥,春天来了,花儿都开了吧。”
    钟檐黯然,不愿意伤了小姑娘的心,口中总是说,“快了,快了。”
    于是每一日小妍都会问一句,花儿开了吗?钟檐又说快了。小妍没有像往常一样露出满意的笑来,而是使劲的摇头,泪水却像掉了线的珠子一般,“你真的不会撒谎……这里常年化不开冰,根本不会开花,你又骗谁呢?”
    钟檐知道小妍只是为了让他安心才装糊涂的,其实她比谁都要明白,她扬起头,眼里包着泪水,“哥哥,我再也不能看到花开了吧?”
    钟檐的拳头紧了紧,忍住酸楚,“傻丫头,说什么混话呢!表哥这就带你去看花,我们回东阙看花。”
    屋外的风雪吹刮着并不能挡风遮雨的贫窑,漏瓦下青年与少女紧紧相拥着,他们在冥想着一个只有他们才看得到的春天。
    姹紫嫣红,花妍柳翠。
    ☆、第五支伞骨?承(上)
    钟檐的计划准备在一个三月的最后一天里实行。
    那一日是月末,好多守卫都会回乡,即使坚守在石料场的守卫也是心猿意马,心儿早飘到哪里去了,因此这一天,守卫最是松懈。
    他高兴的逗着小妍,“小妍,小妍,我们马上就能回到东阙,马上就能看到东阙的花……怎么办,到时候花面相映,我们小妍又要打回丑丫头的原型。”他小时候就时常逗她,明明生在花团锦簇的五月,却无法和名讳相映衬,柴火毛丫头。
    小妍虚弱的倚在墙边,也笑,“是呢是呢。”
    他们心照不宣,却都知道这样一次逃亡机会的渺茫,他们一半的机会是逃不出去的,还有一半,就算逃出去,又有多少几率能活出回到东阙。
    可是小妍的病,不能再拖下去了。即使没有什么把握,他也要赌一赌。
    那天一切都很顺利,按照计划,他们顺利的引开了看守,他捞起病得无力的小妍,小妍那一天眼睛亮亮的,脸红红的,精神很不错,她说,“哥哥,我们就要回家了吗?”
    他刮了刮她的鼻子,说“是呀是呀。”
    这犯人场的路径,他之前演习着走了很多遍,所以出去的时候也很顺利,只不过在铁门前遇到了巡逻的守卫,他们忐忑着,心勒到了嗓子眼,几乎快要跳出来,就在这个时候,后面忽然响起了一阵狗的狂吠,将守卫们的注意里都引过去了。
    呀,小妍,你看,连老天爷都帮我们呢。
    他这样想着,越过了最后一道城墙,他们终于站在了这重重城墙的外面,钟檐的脸上很兴奋,比第一次拿到想了很久的玩具都还要快乐。
    “看,小妍,我们出来了呢。”他转过去看裹在破布棉袄里的小妍的脸,“我说行的,就是行的!”
    小妍咳了两声,“嗯,哥哥的话,我都信的。”
    他们在风雪里走了不知道几天几夜,风雪仿佛无穷无尽,只记得天黑了,天亮起来了,然后天又黑了。
    小妍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原本扶着走路到了他的背上,他觉得小姑娘一日一日变小,时光倒退,她又回到之前娇滴滴的小姑娘。
    可是此时那个小姑娘却冷静地说,“哥哥,其实我早就知道,我是走不回京城的。”
    那是小妍,他的小妍,总是问哥哥为什么呀,为什么打架,为什么不让我跟着,为什么我买回来的小姐姐会变成大木头哥哥呢?总是娇气走两步就走不动的小姑娘,却像甩不开的鼻涕跟在他的后面。本朝太傅的女儿,即使是资质平庸,也是应该有娇宠的资格的。
    小时候她走不动的时候,她总是说,“哥哥,我走不到,你可不可以背我一下?”
    而现在她的面容如此平静,仿佛早已经料到是这样的结局,却再也不让他背她了,钟檐的心里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他看着小姑娘甚至还是笑着的面容。“可是我想你能走出去。”
    钟檐忽然觉得她的表妹并不像表面那样驽钝,她只不过一直在用这样的方法支撑着他,不让他倒下去。
    他的心头酸涩,说,“我们就快要到了,你先不要睡。”
    小妍乖巧的点头。
    他背着逐渐冰冷的身体又走过一段路,到了傍晚,雪粒子忽然又平缓了许多,形似柳絮的雪花慢悠悠的在空中浮动。
    “哥哥,我们到了吗?”斗篷中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指着遥不可及的天际。
    “到了……”他嗓音有些涩,却不愿意弗了她的意了。
    她失去血色的唇张了张,吐露出一句话来,“哥,我看见东阙的花了,好美……好美……”
    “嗯,很美……”他才要告诉她,她和花儿一样美,没有被比下去,可是她的手早已无声的垂下。
    天地之间忽然安静下来,巨大的i鸟在空中盘旋着,他抱着表妹的身体慢慢跪在雪地上,他的目光慢慢沿着雪落的方向,望向那琼崖碎渊,望向那无边天际,他知道,虽然悄无声息,毫无征兆,有些东西终究随这场鹅毛大雪在人间湮灭无踪。
    “表小姐她……是这样走的?”申屠衍的手滞了滞,小心翼翼的道。
    “是啊。”钟檐笑着,眼圈没有任何征兆的布满了血丝,“我是个没有用的人啊,连自己的妹妹都没有办法保护……也没有带她回去看花。”
    “不,表小姐她一定是欢喜有你这样一个表哥的……”他还没有说完,眼前的男子已经面目苍白,嘴唇不住的颤抖。
    “不是这样的,不是的……我亲眼看着小妍的身体被狼群撕碎的……”他的脊背不住的抖动,仿佛那个夜晚还在眼前。
    他抱着小妍的身体披星戴月地走了一个晚上,等到天快要亮起来的时候,她终于看山坳中的城镇,若隐若现。
    他抱着小妍终究不方便,就把小妍交给了茶亭里的守门人照看,“麻烦你照顾一下我妹妹,我很快就回来。”
    那人连声答应,钟檐才离去。
    镇里不大,他用仅有的几个铜板换了干粮,又打听了一些事情,才返回茶亭。可是,当他回到茶亭的时候,小妍已经不见了。
    “我妹妹呢?”
    “哎,小兄弟,不是我说你,这姑娘早就断气了很久了,你把她放在这里,不是找晦气吗,指不定有什么传染病呢,哎,现在兵荒马乱的,好几个村子都犯瘟疫,指不定出什么事呢,我叫人同村里其他犯了瘟疫的人一起放到乱葬林中了。”
    钟檐心中一沉,等他赶到的时候,那枯木林已经只剩下一摊血迹和几段残肢了。
    ――还有密林之中发着绿光的豺狼眼睛。
    “还疼么?”申屠衍轻轻拂过钟檐的脚踝上的伤疤,“你还疼不疼?”
    钟檐笑了笑,笑恢复了疏离,“说你傻还真傻上了,这么久了,怎么会还疼?”
    “也是……”
    可是,小檐儿,如果那时候我陪在你身边就好了,他这样想着。
    可是终究错过……他想,他这半辈子,做过无数次选择,唯一让他后悔终生的也不过两次,第一次,是钟檐被拒婚的那一个雨天,他没有告诉他后半句话。第二次,是钟檐被带到犯人他的时候,他没有及时找到他……
    ――前两次已经错过,他不想一错再错。
    “那个啥……其实我一直都……”吱拉一声,门推开了,厨房里骤然亮堂,钟檐和申屠衍转过头,只看到穆大有下巴都要掉下来的模样。
    于是三个人一齐呆住了。
    半刻,还是穆大有活动了活动快要掉下来的下巴,语无伦次,“那啥,你们继续,泡脚我绝对没有看见,我发誓!”
    ☆、第五支伞骨?承(下)
    穆大有哪里见过申屠衍这样的光景,以前在军中的时候,申屠衍通常只有两种表情,一种便是比前年寒冰要要厚的面瘫冰块脸,另一种就是比着灶台黑锅底还要厚的阴沉黑脸,可是……穆大有使劲揉了揉眼,怀疑是他眼花,可是刚才,将军他嘴角微翘,面染桃花,这样的表情是应该被叫做“笑”吗?
    穆大有使劲的摇摇头,信誓旦旦,以示清白。
    “噗通――”一声,木盆里的水撒了半桶,说巧不巧的扣在申屠衍的腿边,钟檐低头看着自己一不小心踹出去的腿,正凌空对着男人的胯部……实在是说不出的怪异境地。
    “那个啥……”钟檐清了清嗓子,竟然想不出解释的理由,可是他为什么要解释。他想,看见了又怎么样,又不是在床上抓到了,他又躲了个什么劲。
    就在他纠结万分的时候,申屠衍站起身来,淡淡道,“嗯,鱼头好像焦了。”
    将军,那锅里的汤汁明明快要溢出来了,好么?穆大有心中暗道,却听见一个声音更加淡定道,“嗯,好像是焦了。”
    由于穆大有的媳妇依然在照看着生意,因此,一桌子上只坐了三个男人。
    “你不是进城去了,对了,秦姑娘怎么样?”钟檐忽然放下筷子问。
    申屠衍想了想,舔了舔唇皮说,“跑了。”
    “跑了是什么意思,被你气跑了,还是被你赶跑了,你说你一个大男人家,总是为难人家小姑娘,好意思么你!”钟檐一听这样一句轻描淡写的话,火气腾腾的上来了。
    “她自己走的,还卷走了你所有的盘缠。”申屠衍的声音大了一些,竟然是难得的在他面前发了火,“口口声声要给你做媳妇的人,最后留下来了吗?”
    钟檐猛的站起来,脸涨了个通红,干笑了两声,眼中敛了冷意,“是!我就是这样一个病骨孤鸾的破落命,你申屠将军看不惯,也可以走!”
    穆大有刨着饭,刚想感叹这鱼头可真入味,一抬头却发现饭桌上已经吵起来了,还有越吵越凶的形势,申屠衍的架也想必是劝不下来的,也是不敢劝的,便借着去给媳妇送饭的由头,开溜了。
    于是饭桌上便只剩下两个男人大眼瞪小眼,这顿饭吃得异常安静,空气之中只剩下吞咽和喘息的声音。
    申屠衍率先吃完了饭,掷了碗筷,就往屋外走。
    “你去哪里?”
    申屠衍脊背滞住了,没有回头,“城里头的那场闹剧,总是要解决的。”
    “等下。”他忽然叫住了他,“赵世桓他没有死。”
    “我知道了。”申屠衍没有惊讶,便转身离开了。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追出去到那片枯井的时候,就看见了那群死士中的赵世恒,他看到的第一眼的确是惊讶的,仔细想想也不觉得奇怪了。
    钟檐这样想着,自己这个案子真是天大的笑话,他早该想到,这一切都太过于巧合,从引他来兖州,到以后的一切,再到后面的牢狱之灾,都好像是刻意安排好的。
    而他在其中,不过是一枚棋子吧。
    他还是没有办法想通这些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大晁不会再太平了。
    当年,他从西北的犯人塔逃离出来,经历了死亡,瘟疫,饥荒种种人世间的苦难,从北到南,都是烽火遗留的残迹。
    他知道这样的苦,正因为亲身经历过才更加懂得。
    这一夜,钟檐迟迟没有入睡,也许是身上的遗留的伤寒又发作了,也许只是因为他睡不惯北方的床,可终究还是勉强着自己睁眼躺着。
    申屠衍推门进入院子时,便是一地的月光,隔着梨树的枝桠影影绰绰,斑斑驳驳。他走进了,却发现一个妇人正坐在院子里缝补着什么。
    “嗯,穆大嫂好。”
    “哦,是申屠兄弟呀,”穆大嫂是爽利的北方女人,正埋头缝补着一件破的不成样子的褐色衣裳,也笑,“申屠兄弟你也别笑话,我家那当家的,从小便是这当猴的料儿,好好的一件衣裳,就被折腾成这个样了。”
    申屠衍含了笑意,“也难为嫂子贤惠。”
    “可不是,他还不知道我的好处,成天和我闹,真是……”她摇摇头,看了一眼申屠衍,“跟你说了也不懂,等你也娶了媳妇就知道了。”
    申屠衍闷着笑,半开玩笑,“穆大哥这么不好,那会儿大嫂怎么不干脆改嫁得了。”
    穆大嫂叹了一口气,“我呀,那是没了办法,碰到这冤家,谁叫我打小看上的便是他呀。”
    她放下针,用嘴咬断了线,“他长得不俊,那时村里的几个猴崽子中啊,就数他最是皮实,那时还被俺爹狠狠的打了一顿呢,可我偏要和他好……跟这个冤家闹归闹,可是他上了战场那一块儿,我可真是怕,如今回来了,虽然变成了那副样子,却也是好的。”穆大嫂这样笑着,却把所有的辛酸都收起,只留下一副面对生活的平和姿态。
    她想了想,忽然又说,“你也别跟你的……怄气了,两个人,不管是男子还是女子,走到一起都不容易。”
    申屠衍一怔,迟疑着,“嫂子是怎么看出来的?你不会觉得两个男人……很奇怪的。”
    “我家那口子都跟我说了,我家那口子粗心思,可是这种事啊,却瞒不过一个女人,我都活了这么大半辈子的人了,什么事没见过,比起背信弃义,无情辜负,即使违背人伦,有情,也要好的多吧。”
    “多谢你。”申屠衍抱拳告别。
    女人静静看着申屠衍转身离去,心中忽然生出一种熟稔的情绪。那是一段与她毫不相干的故事,可是每个人的故事总是有相似的地方,谁纵然无法触及谁的。
    一夜过去。
    清晨的薄雾里,有带着火烧豆浆的腾腾热气,有带着地方口音的叫卖吆喝,有迎风猎猎的茶肆酒旗……当然,还有当街高楼上女子飘飘渺渺的歌声。
    古诗曾有言,“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
    美人倚楼,这歌声虽然及不上北宋师师,在这边陲小城却是极其惊艳的,吴音软语中,仿佛注入一波春韵,那是他们看也看不到的一等风流富贵之地。
    秦了了在等人,她不打算就此离开,她知道她出现在这个事件里,是主上的安排,渺渺红尘,她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她也想成为什么都不知晓,待字闺中等待相夫教子的好女孩儿,可是已经不能,那她总是想要了却自己的一点私心。
    她想要像所有天真烂漫的少女一般,就像所有故事里一般的模样,静女其姝,俟于城隅。
    从黄昏到日楼,从月升到天重新亮起来。
    那人还没有来。
    可是她不着急,时间很长,她有足够的耐心等下去。
    这一年的冬日,有兄弟久别重逢,有死囚死里逃生,有野心勃勃的皇子掷下了困死白字的最后一枚黑子,有千里之外的北靖的君主摩挲刚磨开了锋的枪头。
    春天的第一份绿意还在枯枝中酝酿,百里加急的军报还在官道上,一场好戏正等着鸣锣开场。
    ☆、第五支伞骨?转(上)
    “你怎么还没有走?”少女转过身,却是一个头戴斗笠身披黑斗篷的老翁,面有愠怒,瞅了瞅周围,压低了声音,“莫非你舍不得这中原的烟雨细柳,繁盛荣华,不要忘记,不管多么像,你不是大晁人。”
    少女抿了抿了嘴,不语,目光仍然停留在长街尽头。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还是说……我不管你有什么要紧的事,都给我赶紧走,今天晚上就走。”
    秦了了笑了笑,那笑容如同湿冷的风一般,绵柔之中包裹着碎刀子,她说,“我是胡女,可是干爹却是地地道道这里的人,难道一点都不留恋,真是绝情呢?”她的语气款款,却比任何人都无情,“还是说,只要有一份富贵,什么都是一样的。”
    “丫头你胆子越发大了,真以为自己是主上的侧妃了吗?”赵世桓冷笑,秦了了的目光却始终难以收回,他奇怪,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目光所至,没有什么好景良辰,一个妇人正抱着一团娃娃,坐在泥人摊前。
    她想她是羡慕那一个妇人的,都是这样大好的年华,时间可以把一个女孩儿雕琢成贤妻良母,也可以如她这般变成蛇蝎,她想她这辈子是没有这样的福分罢了。
    “我会走的,干爹”秦了了凄然一笑,“可终究要让我了一了前尘。”
    “随便你!兵器那边昨晚似乎出了点事,我去探探,你可别乱来!”
    赵世桓冷哼,抛下一句离去。
    原本断了的歌声又重新响起,“清风明月苦相思,荡子从戎十载余……”可是她藏了十多年的相思,那人又会不会知道呢?又知道多少呢?
    赵世桓赶到那片枯井的时候,枯井里已经空空如也。
    “怎么回事?这么多人,竟然守不住这样一车兵器!”
    “回大人,我们昨儿个弟兄不知道为什么睡得很死,甚至连守夜的弟兄都……都……”
    “废物!”赵世桓恨道,“还不把消息传给林大人,下令封城!”
    申屠衍找到这座酒楼的时候,秦了了的琴弦恰好破了音,铮然而断。
    “姑娘倒是好兴致,拐了盘缠,倒是到这里买起唱来了?”他说着,坐在他面前,倒像是真的要听她唱曲一般。
    “那申屠大哥听我唱一曲,好不好?”秦了了微笑着,欢喜极了的模样。
    “你要装到什么时候?很有意思?”申屠衍忽然不再笑了,眼里俱是冰霜。
    秦了了微微垂下眼帘,郑重的放下琵琶,却瞬间转换了颜色,哪里还是弱柳如风的模样,“我是真心想要弹琴给你听的,你既然不领情,就算了。我从来没有装,这本来应该是我的模样,可惜我却没能成为这番好儿女的模样。”
    “你倒是认得干脆,可惜钟檐还把你当做好妹子……你究竟是什么人?现在这般招摇,又是要引谁过来!”现在局势混乱,申屠衍也不能肯定她是哪一方的人。
    “大哥,如果我说我是在等你,你会不会信……”
    “不信。”
    “连我自己都不信呢,”秦了了苦笑。“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只是,你是什么时候怀疑我的?”
    申屠衍想了想,“大概是从发现赵世桓还活着的时候。”
    秦了了怔了怔,回过神来,点头,“我想也是,我明明做得那样好……”她失神了许久,等到他转身的时候,忽然说,“可是你以为你这样它就能够平平安安运到京城吗?我想,昨天晚上这么大的动静,现在应该下令封城了。”
    “不能也要试试。”申屠衍慢慢走出楼去。
    秦了了默默的看着他离去,天空忽然飘下了细小的粒子来,竟是落雪了,她想这个冬天可真是冷啊,幸好此时还有锦衣裹体,尚得一息温存。
    不必苦苦挨着。
    此时钟檐正听穆大有讲完申屠衍这些年的事,穆大有是从申屠衍参军后一年就跟着他的,所以申屠衍的事情,巨细无遗的都知道一点,从第一次军功,第一次败仗,第一次晋升,在到军队是如何在金渡川败北,又是如何蒙了冤案的,十年苦旅,桩桩件件,他都说给他听了。
    钟檐一直以为他是回了漠北,却没有想到他竟然一直死守在这里。他从来没有听过一个将领叫做申屠衍,也从来没有想过,竟然是这样。
    当年一齐从繁华都城走出来的少年,一个天南,一个地北,一个江南细雨蝇利为生,一个大漠荒沙孤烟为伴,竟是这样度过了毫不相干的十一年。
    故事讲完,他抬起头,风将木门吹得簌簌作响,少顷,竟有些许雪粒子飘进来,一片落在炉边,一片落在手心。
    一夜之间,草木尽凋,开门已经是这般光景。
    可是申屠衍的十余年讲下来,也不过是区区一个多点的时辰,更何况这一个季节的变迁。
    “哟,下雪了。”穆大有道,“呀,外头的辣椒土豆还没有收进来呢,婆娘!婆娘!”
    “知道了。”外头想起了女人恶狠狠的应声。
    钟檐轻笑,“穆大哥倒是好福气,不像我,到现在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什么福气呀,败家娘们一个,钟兄弟,长得啧啧……这样一副好模样,怎么会缺媳妇?”穆大有把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哎,我这命格呀,说一门媳妇黄一门,好不容易娶进门了,还跑了……”
    “你就没发现,你身边有什么中意你的人?”穆大有将脸凑近了几分,眯着眼笑。
    钟檐想了一下,“哎,本来大概是有那么一个姑娘的……哎,还给人气跑了。”
    “你的秦姑娘在城里酒楼上卖唱呢。”门外忽然响起了男子的声音。“没有跑。”
    申屠衍从风雪里而来,掩上门,抖落了身上的雪粒。
    “是啊,那我可真是高兴得很呢!”钟檐冷哼。
    钟檐畏寒,挨着火炉很近,申屠衍进来时,又带进来一股冷气,更是往里面缩了缩,打了个哈气。
    “这样,倒是好得很。我晚上就去接秦姑娘过来,只是这喜烛高堂置办起来有些麻烦。”他顺着话题子说下去。
    结果那天晚上申屠衍没有去接人,倒是挽了袖子下厨,做了一顿饭。
    申屠衍的厨艺便是个女人也要夸奖一番的,可是钟檐还是皱了眉。
    满桌盘里都是黄橙橙的姜片。
    申屠衍什么也没有说,钟檐知道申屠衍是纯粹地跟他置气呢,穆大有却不晓得,看着他忽然不动筷子了,“怎么不吃了,这姜片活血暖胃,好东西呀。”
    钟檐却仿佛没有听见,踌躇了好一会儿,申屠衍已经吃完了饭,离开了屋子。
    他忽然想到申屠衍已经不是他的家奴,跟他根本毫无关系了,心不觉咯噔了一下,这样的认知让他很不适应。
    “你在想什么?”穆大有用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
    钟檐回过神来,说,“穆大哥,请一定要告诉那个人,现在绝不是运那批东西上京的时候,城门必然严查,恐怕冤情没有上达天听,就已经消匿在路上了,不如这样……”他在穆大有的耳边凑了凑。
    ☆、第五支伞骨?转(下)
    到了夜里,雪又紧密了些,雪粒oo穿过黑压压一片的崇山林木,落在了这官道之上。
    一辆马车疾驰而过,留下了两行蜿蜒曲折的车轮印。
    “什么地方了?”一只手撩开帘子,问道。
    “已经出了城,在走几个时辰,就能出大晁的边界了。”前面赶车的小厮回道。
    秦了了将自己缩着雪裘里,不时地往这外面看几眼,荒原落雪,无声亦无休。
    “怎么还是舍不得?”对面的赵世桓冷笑。
    秦了了忽的拽住了衣裙,咬了咬嘴唇才开口,“我想好了,我先不走了……”
    她踌躇了许久,又几不可闻加了一句,“至少要让他知道,我是谁?”
    院外响起抠门声的时候已经是半夜,除了叩门声,还有无尽荒野里骤然响起的犬吠声。
    “这么晚谁会敲门?”钟檐打着哈欠,披衣起来开门。
    一开门便愣住了,门前是雪衣素容的姑娘,映着无尽雪色,泛着萤火虫一般的光泽。
    “钟师傅,我可算找到你了。”那姑娘一件人便抱住了腰身,钟檐挣脱不得,只得让她抱着。
    秦了了抽抽涕涕了很久,才止住了泪,她说,“钟师傅,你还活着,可真是太好了,官府的人都说你在牢里畏罪自尽了……”
    钟檐慢悠悠的提起她缠过来的手,